猫是人间的龙(52)
塔共七层,而佛家极讲究七,总言红尘七苦,即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亦或人有七支,即杀生、偷盗、邪淫三种身业和妄语、绮语、恶口、两舌四种口业。
若芙蓉庙与佛道果然有渊源,如此安排倒也不算意外。
七级浮屠,渡的又是什么恶鬼罗刹魑魅魍魉呢?
墨观至通过推测得出村长女儿也许并非幕后主使的结论,小黑猫却仅凭一眼便能勘破那个女人的真身。
村长女儿只是一只最低等的罗刹女,亡故不过十年,吊着一口未散的怨念留存人世,并无多少作恶的本事。也正因如此,她说话时逻辑混乱,作为并无章法,只能循着生前的本能和支离破碎的记忆行事。
她身后必定有一股更为强大的力量在役使她,逼迫她成为提线木偶,操纵着芙蓉村这般大的煞炁场。
那力量自上而下,如丝如网,源头自然就在塔顶。
小黑猫原想一鼓作气,直接杀上塔顶,只是“游”至半空便再也无法前进半寸,隐隐有一道结界将它拦下。这结界灵炁颇为浑厚,若是不计较守护范围,倒比小玉山的护山大阵还要牢固一丝。
小黑猫不由得撇撇嘴,面露不满,心中更是下定决心,定要将那令他十分在意的宝贝挖出来,说不准带回去就能用来修复护山大阵。
上行路不通,再往两边的塔楼望去。塔身刻有玄而又玄的铭文阵法,螺旋状的数道旋梯首尾交织,明明是死物,却能像活物般活动。看似近在咫尺,小黑猫一旦靠近,那旋梯立即似蟠龙游走华表柱,倏地窜走混入其他旋梯中,眨眼间便抓不住踪影。
看来要真正登塔,还得找到规律呢。
正琢磨着,小黑猫眼珠一转,想起之前墨观至所说的唐僧扫塔的故事。唐僧扫塔,自下而上,看似在扫塔,扫的其实是禅意,讲究的不是“登顶”而是“当下”。莫不是这座给邪物当家的塔庙也有这等讲究?
小黑猫抖抖胡须,心道出家人就是穷讲究。他干脆放弃以蛮力开路的计划,毕竟耗费如此多的灵炁本就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小黑猫于是眯眼略作观察,而后将尾视作舵,飞速摇动尾巴,驱动“小猫游艇”逐渐朝一侧塔身逼近。他定下心神,在旋梯位置再次发生变化的那一刹那,眼疾爪快,一把抓住通向最底层塔的那道梯口。许是终于撞破玄机,原本滑不溜的旋梯终于停了下来,重新变成死物。
小黑猫得意地翘了翘胡须,低头又瞄了一眼仍旧身陷混战中的人们。
且说村长女儿使出的丝线齐根断裂后,她来不及撤退,自身也受到波及,瞬间承受了来自千千万万条丝线汇聚在一起的攻击力。当下,只见她浑身一阵猛烈摇晃,如有雷火从她的身体内部爆裂而出。她先是迅速膨胀,衣物尽毁,继而坍陷,在一堆肉皮里重新“生出”一具形容模糊的肉团,有头有脸,有手有脚,看着还是人形,却已是一具非男非女、非人非鬼的怪物。
断裂的丝线重新连结、凝聚,变得鲜红、变得厚实,一环扣一环,到最后,结成无数条手腕口粗细的血色“链条”。层层重重的血色链条将怪肉缠成一个巨大的茧状物体。链条捆着茧,拖着茧,抬着茧,蠕动着,像血色潮水,轰隆隆、哗啦啦往殿内而去。
若是小黑猫仔细去听,应该还能听见张玄沄扯着嗓子发表的副本失败总结陈词。
——卧槽,这属实是没能秒杀Boss,Boss刷新后直接开大,血条再次增厚。
小黑猫并未多关注其他人,只留意到墨观至的状态看起来还行,虽不知从哪儿滚了一身灰泥,但小黑猫点着爪子认真数了数,他全身上下手手脚脚都还健全着呢。
墨观至尚有余力组织众人往血色链条的攻击范围死角出躲藏。幸而那怪物似乎视力不如何好,只要能躲过它初期的无差别攻击,等到李道士功成,或许就能逃过一劫。
而那李道士显然已经到了要紧关头。小黑猫一甩头,暗道人修就是麻烦,施展法术还得憋上半天。不过小黑猫估摸着凭他的本事,击杀那团怪物应当没什么大问题。
小黑猫又看向那只木偶小人,见她依旧潜藏得极好,此时正骑在墨观至的头顶,看起来神态轻松惬意。他先是眯眼勾了勾爪子,而后彻底放下心来。
小黑猫将尾巴当作摇杆几乎晃出残影,顺着旋梯,呼呼往第一层塔飘去。
塔内空无一物,上、下、前、后无着无落,皆是虚无。
小黑猫摇着尾巴飘荡了一小会儿,眼前忽地一亮,虚无散尽,他的四足着地,肉爪垫终于踩上实处。继而有光影浮动,景色变幻,小黑猫再次置身于芙蓉村内,——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浸泡在阳光下的芙蓉村。
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当空,是一个明媚的早春日,枝头还压着最后一波野山茶,在墙根蔓延。茶花开得正欢,红艳艳的好似新鲜的嫁衣。
视线正中心坐落着的正是眼熟的平房院落,里头有脚步声嘈杂,继而是高声喧哗,水流声、金属器皿的撞击声、争执声。一番动静后,一声惨叫,紧接着嘹喨的啼哭声响起,有婴孩在这样的春光溢溢的日子里呱呱落地。
一切真实得触手可及,——却也只是看起来的真实罢了。
小黑猫当即意识到自己进入了某种幻境。他略一思忖,决定先作观察。于是,一路奔波的小黑猫这才开始整理起仪表。他先是仔细卷好尾巴,又抬起爪子,认真地抹平红纸衣上的折痕,直到确定那小裙子正一丝不苟地……呃,正略有勉强地穿在自己身上后,他正襟危坐,两只尖耳朵像天线高高竖起。
哐当——咔擦——
碗碟碰撞、碎裂的动静一浪高过一浪。
小黑猫时而冒头,时而拧眉,时而别起耳朵,正听得聚精会神。
忽地有一男人拔高声音骂道:“又是女娃,哎呀,真是晦气!喊我回来干嘛?”
他似乎往地上重重啐了一口唾沫。
紧接着又有女人尖声大喊:“大出血啊,不得了了!要出人命!快,快想办法送医院呐!”
小黑猫只听得云山雾里。又是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平房里吱呀一声开了门,终于出现人影。小黑猫打起精神去看,却是一群身着皂衣的男人沉默地抬着一块门板走了出来。
人影虚浮,看不清面庞,倒是他们手中的物事看得分明。
薄薄的门板上盖着一床同样薄薄的、脏兮兮的花被子。被子底下似乎躺着一个人,却因为太瘦,拿薄被一盖,竟也看不出身形。唯有一只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滚出被褥,指甲因为曾经过于用力,被掀翻扯断,剩下的半截已变成青紫色。
那只手就这样耷拉着,无力地随着门板颠簸的节奏一晃一晃。
滴答滴答……
浓稠的血水浸透门板,顺着缝隙往下低落。
滴答滴答……
黑褐色的泥土贪婪地吸收着血液,滋养着肆意生长的野山茶。
“把鞭炮都退了吧,是个丫头。鸡蛋也不要了,统统都不要了。”之前那声音再次响起,不停叫嚷着、重复着。
是个女的……
女的……
是女儿……
又响起一道苍老的妇人的声音。
“女人的血……脏啊……阴气重,得找人来做做法……”
“再娶一个……外地的……”
“丫头……抱给别家……有口饭吃就行了……淹死……”
“我是干部……还能再生……不行就扔……”
嘀嘀咕咕,咕咕哝哝,似虫蚁蠕动,啃噬骨头。
小黑猫正想抻长脖子往院墙内看个究竟,眨眼间斗转星移,眼前的平房已然换了一副模样。没有苍老的妇人,只剩下之前说话的那个男人。
不过此时,男人看上去心情不错,怀里抱着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女童,头发干枯,面黄肌瘦,衬得一双眼睛又圆又大。
“好妹仔,果真把妹妹都送走了,就给阿爸招了弟弟。你最听话,对不对?”男人哄着女童,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