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是人间的龙(9)
王道士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他沉着脸,冷声指挥道:“都别围着我。现在最要紧的就是离开这个破地方。你们谁下车去探探情况?”
他这般说着,显然是决计不肯亲身冒险。
而其余人皆是普通人,经历过匪夷所思的灵异事件后,自然更不可能有胆量打前阵。此时的他们早已将所谓“不得中途下车”的规矩抛诸脑后,满心只想逃离这辆晦气的中巴车,连原先最为坚定的四白眼妇人都神色颓靡不再阻拦。
众人面面相觑,以眼神推诿,各有计较,竟无一人再开口。
在难捱的沉默中,如此约莫又过了半小时,小黑猫正好看完一整集的毛绒怪物。他的耳朵忽的一抖,抬头朝身后望去。
响亮的喇叭声划破死寂,有一蓝色城乡公交车以极慢的速度滑行驶近,来到与中巴齐头的位置。哗啦一声,驾驶座一侧的车窗拉开,露出一张年轻男人的脸来。
“喂哥们,有事儿没?怎么停这儿了?要帮忙说话。”
鲜活的气息瞬间驱散车内众人的惶恐。
年轻司机一连喊了好几声,中巴驾驶座上的男人却一动未动。年轻司机不明所以地嘀咕几句。
圆脸妇人率先扑向窗口,急切问道:“小伙子,你怎么过来的?还能出去不?”
这个问题委实古怪。年轻司机奇怪地瞟了一眼圆脸妇人,又看一眼驾驶座,回道:“能走啊,前面路段雾气已经散了,正常开就行。你们车要是没问题就赶紧发动吧,停在这种路段要命。后头还跟着不少车呢。赶紧的吧。”
年轻司机催促几声,正要关窗,又被圆脸妇人喊住。
“小伙子你先别走!你这公交车是去毛春城的不?我们车子抛锚了,车上还这么多人呢,能不能让我们上你的车?”
年轻司机面露迟疑。按规定,公交车不得在非站点停靠或上下客。他之前是担心中巴车无故停在路中央导致交通事故,因而缓行提醒。
司机迅速瞥了一眼后视镜。
这趟城乡公交车一天只有两班,非圩日等特殊时节,搭乘的人很少。此时车厢内空空荡荡,只零星坐着三四位乘客,皆是抻长脖子好奇往窗外张望。
才上岗不久的年轻司机到底还是热心肠,起身朝后头的乘客解释了几句,见无人反对,便做主靠边停车,同时探头出去,大声指挥中巴上的乘客换车。
中巴车上的众人蜂拥朝车门挤去,擦身路过驾驶座时,默契十足地一同忽略了行止诡异的中巴司机。他们接踵下车,不过半分钟人便走得一干二净。
徒留中巴司机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仿若一具机关尽毁的傀儡。
木偶感应到熟悉的气息正在远离,秀气的眉峰一拧,果断收起手机,飞身扑向那辆公交车。
小黑猫见状,略一思索,决定跟上。
只是行动之前,他抬爪一握,身后的尾巴瞬时化作一条细长的玄鞭。
咻——啪!
凌空一声脆响,伴随着清越的铃声。
裹挟着凛凛劲气的黑色鞭尾扫向那呆若泥塑的司机,轻轻巧巧,魁梧大汉倏然融为一团狰狞的黑气,顷刻间便被玄鞭吞噬殆尽。
驾驶座上留下一摞尸肉,竟似腐化多时,早已不成形状。
小黑猫优雅地打出饱嗝,重新安好尾巴,踩着碎步,朝公交车小跑而去。
第8章 长生
待巫元出现在公交车司机视野中时,他已然幻化作人形。只见他裹上军大衣,戴好雷锋帽,全然是普通人模样。——鉴于过往云游时的不快经历,巫元提前捏决给自己的脸封上一成炁。如此一来,只要不是道行高深的修士凝神查探,凡人哪怕同他擦肩而过,也会不自觉忽略他的本相。
这一番动作耗费巫元不少真炁,心疼得他胡须恐怕都掉了两根。然而事实证明偶尔的浪费还是很有必要的,尽管巫元一身装扮与时代严重脱节,直到他上车落座都没引起太多关注。公交车上原本的乘客只以为他是跟随中巴车一众换车过来的乘客,中巴车的众人则潜意识地将他归为公交车上的乘客。
甚至连年轻司机都未曾留意到巫元上车后并未投币刷卡的事实。而许久不在人间走动的巫元并无上车购票的自觉性,并想当然地认为自己的猫身远不足一米二,绝对是免票对象。
从中巴车上转来的乘客上车后,原本略显空荡的公交车车厢立刻显得局促起来。巫元原本并未找到空座,还是一位好心的大爷让出道,招呼他在自己身侧靠窗的位置坐下。
那老汉年过古稀,满头银发,蓄着一小撮整齐的山羊胡,看着慈眉善目,衣着朴素却十分整洁,举止板正。大约是进城探亲,他的脚旁堆着一只半人高的蛇皮袋,(塞)得鼓鼓囊囊。担心妨碍走道通畅,老汉时不时俯身规整蛇皮袋,将它尽可能地贴身放好。
就面相而言,老汉颇具几分苟富贵的味道,巫元不由得多出两分耐心。只犹豫片刻,他便接受了好意,挨着老汉坐下。
老汉热情攀谈,看着巫元身上的军大衣,唏嘘道:“这衣服好啊!我原先也有一件,暖和,抗风,结实耐穿,比羽绒服要好,还不贵。小伙子穿着也精神。”
巫元不习惯同人亲近,只是略点头并不搭话。
老汉丝毫不介意对方的冷淡,眯着眼睛笑得和气。他伸手一把薅过身旁扶着椅背站立的小男孩,向巫元介绍道:“这是我的小孙子,难得星期六没赖床,一大早起来陪我进城。地里收成了,给城里送点。”
他转头又对小男孩招呼:“生生,快喊人。”
那小孩儿剃着板寸,脑后却垂着一条细长如鼠尾的小辫儿。他皮肤黝黑,长得猴儿般精瘦,一对惹眼的招风耳,脸上没肉,衬得一双黑眼睛愈发大。他身着毛呢外套,底下露出蓝白色的运动校服。十一二岁的男孩已经有了少年人特有的倔强和硬气,腰板挺直,宁可一路站着也不愿意和大人争空座。
名唤生生的男孩儿瞪圆眼睛飞速瞥了一眼巫元,略显拘谨地问好道:“哥哥好。”
他说话时嘴唇依旧紧紧抿着,嘴角刻出一道冷硬的直线,由此声音含糊。
巫元板着脸,生硬地别开视线,没回应。他和这凡人小孩儿不知差着多少辈分,若是真应下,对方怕是得折寿。
气氛一时显得有些僵硬。生生不自在地挪动两下脚,悄悄往自己爷爷身旁略靠了靠。他垂下脑袋,拿指甲剪得极短的手指不停抠弄椅背扶手上翘边的广告纸。
老汉慈爱地摩挲孙儿的后背,布满老茧的手掌刮得男孩的外套劈啪勾丝。生生赶忙扬起脑袋躲开,俏皮地冲爷爷挤鼻弄眼,咧嘴一笑,露出豁了口的白亮门牙,周身酷哥的气质顿时消散。
巫元提着心,不停用眼角余光观察爷孙的反应,见对方并没有因他的怠慢而恼怒,省去不少麻烦,不由得暗自松气。
却听老汉又转头对巫元笑道:“阿弟你吃不吃果子?我这有。”
阿弟是本地人对年轻小伙儿的称呼,老汉家显然将巫元视作晚辈。
说罢,他也不等巫元回答,径自弯腰,手探进蛇皮袋内好一番摸索,最后掏出一颗柿子,递给巫元。
那柿子又大又圆,红彤彤的十分喜人。
巫元将原本拒绝的话咽了回去,片刻之后,他沉默地接过柿子。
柿子落在手心,沉甸甸的。约莫是一大早才从树上摘下的果子,柿子蒂还是绿色的,带着几分鲜活的霜气。
巫元掂掇几下柿子,略作思忖,抬头,郑重地凝神去看老汉的面相和炁场。
老汉气宽质宏,然则亲缘寡淡,少年坎坷,幸而晚年衣食无忧,能得儿孙满堂,享天伦之乐。五岳丰隆,山根正直,命门有光泽,项下有单绦,声音洪亮,呼吸绵长如龟息,皆是长寿之相。若无意外,此人寿命可达一百二十年之久,在凡人中实属罕见。
只是他印堂处隐隐有黑气凝结,近日或有一劫。
只短暂一眼,巫元已心有决断。他伸手摸向军大衣,状似在掏口袋,实则是从紫府中摸出一物。
巫元右手掐剑指,掌心一翻丘位朝天,食指与中指之间夹着一枚叠成三角的黄纸,朝老汉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