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人不识君(153)
喻勉嗤道:“若我记得不错,当年‘周之危亡,皆系于九’的言论是你传出来的,是吗,墨先生?还是说我该叫你一声国师?”
墨逍没有出声,但喻勉不觉得他在心虚,反而,他是在观察喻勉的情绪。
喻勉不屑一顾道:“我这个人最不信的就是命数,所谓命理之说,不过是占卜者在自圆其说。”停顿片刻,喻勉满是嘲讽地看向那片阴影,悠悠道:“先帝倒是信你,倘若他泉下有知你害他儿子到这步田地,你猜他会作何感想?”
墨逍回答:“会心疼。”顿了下,他喟叹道:“陛下最疼随舟了。”他口中的陛下自然是先帝。
喻勉觉得可笑,他不冷不热道:“如此说来,季小九确实疼得不轻。”
“……”墨逍沉默片刻,而后道:“随舟有随舟的命数。”
“你不如算算你自己的命数。”喻勉最听不得这些虚无缥缈的话。
墨逍低叹道:“老夫…罪孽太深,自然是不得善终。”
喻勉:“你现在就可以自我了断。”
接二连三地被呛,墨逍深呼吸一口气,诚恳地提醒:“喻大人,若是老夫记得不错,老夫应是你的救命恩人。”
“所以呢?要我对你感恩戴德,再完成你的意愿誓死守卫大周?”喻勉凉凉道。
“看来你并不打算。”墨逍觉得有趣,他追问:“你不讲究投桃报李吗?”
喻勉干脆道:“不。”
墨逍瞥了眼昏迷的季随舟,继续道:“就像你救了随舟,就只是想救他,却并无他求?”
承认自己的好意对喻勉来说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他轻嗤一声:“我能指望一个小废物做什么?”
墨逍似是欣慰地呼了口气,他道:“既然如此,我就放心地把随舟交给你了。”
喻勉眯起眼睛:“……”
墨逍苦笑了声:“喻大人,算起来,随舟是我的徒弟,若非时势如此,我也断然不愿看他沦落至此,可惜世事如棋,随舟也只是其中的一枚棋子。”
喻勉沉默地盯着墨逍,他想,至少他要比季随舟幸运些许,他的亲人挚友可从未打着关心他的名义将他拖进深渊。
太平盛世时,季随舟是恩宠无限的皇子。
家国动荡时,季随舟又是被人人算计的棋子。
哪怕是喻勉自己和左明非,也曾以恶意揣度过季随舟。
喻勉有一搭没一搭地想,这个世上,究竟有没有人真心对待季随舟?
“喻大人,现如今朝廷之内,能护住随舟的人不多,哪怕是圣上和我,也时常挣扎于是否要除掉他的念头之中。”墨逍沧桑的声音里略带自嘲之意:“喻大人,老夫并非挟恩图报之人,但今日少不得拜托大人一事。”
说到这里,墨逍走出阴影,冲喻勉深深地做了一揖:“还望大人看在今日的份上,护住随舟…若有可能,放他自由。”
喻勉漫不经心道:“你又怎知我今日救他一命,不是为了以后名正言顺地杀了他?”
“你不会。”墨逍目光如炬道:“从你以身保护随舟时,老夫就晓得,你不会。”
喻勉眼睫微动,却是没有反驳。
那时候,他选择护住季随舟,也选择了与少时的自己站在一起。
“你…”喻勉抬眼,发现原先站在不远处的人已经不见了,他盯着那片空地看了许久,最终挪开目光,踉跄着起身,走到季随舟身边。
喻勉用手背拍了拍季随舟的脸蛋:“季小九,季小九!”
触手是炙热的温度,喻勉顿了下,用掌心贴在季随舟的额头,心想,麻烦,发热了。
倒是和梦里的情景一样,不过现在,喻勉已经没有多余的内力输送给季随舟了。
斟酌片刻后,喻勉扶起季随舟,起身的瞬间,头重脚轻的眩晕感让喻勉差点没站稳,他定了定心神,仔细辨别着周围的方向,然后背起季随舟,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上京的方向走去。
喻勉推断这条小道离京之路,不过经过战乱,这里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喻勉走一会儿停一会儿,只能凭着经验前进。
“喻大人…”气若游丝的声音从后背传来。
喻勉心不在焉地应了声:“你醒了。”
“我记得…”季随舟闷声说:“我记得…你这样背过我…”
喻勉以为他烧糊涂了,没有递腔。
季随舟的声音很轻:“那年我六岁…当时有你,有左三先生,还有白家世子…”
喻勉蓦地想起来了,好像确实是这样,在山洞内过了一夜后,他们三个带着还是六岁的季随舟一同回城,当时季随舟也是这样高热不断,他们三个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伤,只能轮流背着季随舟,不过喻勉的身体好过左明非和白鸣岐,所以他背着季随舟的时间居多。
“那时候,左三先生交代过我说,若是不想成为众矢之的…那就记得藏拙…”季随舟无助地拽了拽喻勉肩膀处的衣料,他虚弱的声音中有几分茫然:“我藏拙了…可为何,为何还是成了如今这般…喻大人,你活得比我久…你知道答案吗?”
喻勉嗓音低沉,夹杂着几分不耐烦:“你若是有力气了,那便下来自己走。”
“我不想。”季随舟死气沉沉地说:“我不想走,我也不想活。”
“既然如此,那就闭嘴。”喻勉冷冷道:“我不想跟你说话。”
季随舟:“……”他安静下来,不知道是又昏过去了,还是睡过去了。
“季小九。”喻勉漫无目的地唤了一声,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搭理季随舟,可既然都叫了季随舟的名字,喻勉还是决定把话说完:“有些事情永远也找不到答案。”
喻勉感觉季随舟的身体僵了僵,他稳声道:“但你可以创造答案。”
乌衣案后,喻勉也在找寻一个答案。
找不到,甚至是一无所获。
但在十一年后,他亲自创造了这个答案。
季随舟没有回应。
喻勉也不再说话,或者说,他没心情说话了,月亮不见踪迹,四下一片漆黑,黑暗蔓延出焦躁。
喻勉走得很慢,身后的季随舟越发烫手,喻勉并不怀疑,季随舟可能真的会在他的背上咽气。
忽然,喻勉望见前方有一点亮光,他站住脚步定睛看过去,真的有一点豆大的亮光,喻勉加快脚步,又走了一炷香的功夫,这亮光越来越清晰,好像是一盏灯,在寒风中孤零零地闪动着。
喻勉加快脚步,终于到达了亮光附近,待他看清灯盏旁边的孤坟时,喻勉愣住了。
白氏鸣岐之墓。
喻勉当然记得这座坟墓,这是他亲自为白鸣岐立的,现下坟头有一盏灯,像是特地来为喻勉指引方向,这灯光忽明忽灭,看着好似白鸣岐那不靠谱儿。
“白思之。”喻勉觉得自己可能是太累了,才会说出这样的话:“你从坟里爬出来了?”
脚步声匆匆,有人高喊:“这边!这边有动静!”
喻勉目光犀利地瞥过去,他戒备地直起身子,留意到山下举着火把的人。
“喻勉!”平日里温润的声音失了分寸,左明非的声音里满是焦急不安:“喻勉!是喻勉吗?”
瞬间,喻勉的满目冰峭融化在眉梢眼角,他寻声望去,看到不远处跑来的熟悉身影。
左明非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把抱住了喻勉,他浑身都在颤抖,“我快吓死了,你去哪儿了?”左明非变了音调:“我南下回来就听说你失踪了…喻行之!喻行之!”
左明非的眼泪如同溃堤的洪水,来的又急又凶,直接看傻了一众随从。
端方温和的左大人还有这一面?
喻勉一边拍打着左明非的后背,一边稍稍后退腾出空间,他注视着左明非满是泪水的眼睛,言简意赅道:“说来话长,放心,我没大事,多亏了这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