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二(98)
谢茂认真听着,失笑道:“你不替亡父服丧,倒是因为你上悌兄长下慈侄女了?”
吴仲雄磕头道:“正是如……”
“交有司发落。”谢茂懒得多问。
他其实不在乎守丧的仪式,甚至不觉得亲人死了就应该如何悲痛,生老病死,四时轮回,非得子孙哀毁伤身才算孝顺,那孝顺本身就是个邪说。
像吴仲雄这种打着孝道的名号欺辱旁人,自己却全然不守规矩的坏东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却最好不过。吴仲雄究竟是忘了穿丧服,暂时不是穿丧服,还是“不肯替亡父服丧”,这当中罪罚差了十万八千。前者不过是鞭笞挞罚,后者是可以直接以不孝罪判斩首的。
被皇帝亲自过问了丧服之事,再送到衙门去问罪的吴仲雄,能活着出来的可能性非常小。
眼见吴仲雄要磕头哀求解释,莫沙云眼疾手快又把布囊给他塞了回去。
“留两个人在这儿守着。待会听事司来人了,再叫吴氏回家去祭拜。”
吴家受辱女眷纷纷自杀之事,谢茂也有所耳闻。只是人都死完了,他也管不着官宦人家的后宅家事去。吴家女眷能够搭上吴氏,搭上吴氏就等于搭上了黎簪云,搭上了龙幼株,甚至太后。
这是一条现成的活路。但凡有些心思不甘的,都能一步步走出来。
却都干脆利索地选择了自杀。
相较而言,因丧女就敢休夫夺子的吴氏,反倒让谢茂高看一眼。
如今吴氏是太后抬起来的靶子,因休夫之事,吴家落得几乎家破人亡的下场,越发显得吴氏离经叛道,太后的懿旨也失去了威仪——懿旨判决又如何?吴氏争到了儿子,争到了财产,争到了脸面,可她爹因她死了,家里女眷被羞辱了,妹妹和大嫂也都死了,这是多么自私恶毒的女人。
唔,真想把谢荐那个蠢货挖出来重新杀一遍。谢茂漫不经心地想。
突然间,一股强烈的不祥涌入心头。
谢茂穿越前是修真者,第六感极其强烈,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秦筝已飞扑而上,死死护住他身前。那一瞬间,一支弩箭噗地扎入秦筝左臂。
“护驾!”秦筝厉声道。
守在一旁的羽林卫左队迅速回防,组成人墙将皇帝团团围住,右队则迅速翻身上墙,占领制高点,朝着弩箭射来的方向围拢。
找到刺客时,那刺客心口插着一把匕首,刚刚断气,脸被烧得变形,根本无法辨认身份。
这种时候,谁会甘冒奇险刺杀皇帝?杀了皇帝能有什么好处?
谢茂看着秦筝紧绷煞白的小脸,安慰道:“放松些,没事了。”
又吩咐身边的侍卫,“快来看伤。”
今日出门没有衣飞石护卫,御前侍卫高手齐出,常清平亲自带队。他这会儿就守在皇帝身边,警惕地看着四处最容易发动攻击的藏身地点,指挥属下替秦筝看伤。
伤了胳膊是小事,皇帝即刻叫人去看,显然是怕有毒。
“伤口干净,无毒。”侍卫回禀道。
秦筝才松了口气,眼眶微微有些湿。替皇帝当肉靶子是受训的本能,可谁又能不怕死?
“已清查了,干净。”羽林卫前来回禀。
今天跟皇帝出门的羽林卫有限,清查前后三里已经到了极限,若再往外搜查,很容易摊薄御前防御力量,反倒不安全。所以,这一次清场查找结束得非常快,莫沙云已经带着皇帝转移了地点,寻了处民宅作为暂时的藏身处。
这种时候,各个街面上巡逻的兵衙都收到了消息,却也都不敢靠近——谁都不能保证自己衙门里有没有刺客,羽林卫也不准许任何兵衙出差靠近。
“陛下,卑职已调兵来开道护驾。至多三刻钟就到。”莫沙云跪在地上冷汗涔涔。
谢茂拿着从秦筝胳膊上摘下来的小弩箭,说道:“不必紧张。这是自制的小弩,杀伤力不强,可见对方拿不到管制器械——若是用军械来一箭,秦筝胳膊就没了。”
“方圆三里只有一个死士,可见朕出行时防守极严,对方找不到机会派遣多人行动,这会泄露行踪。”
“最重要的是,”
谢茂笑了笑,看着匆忙飞身掠入院中的衣飞石,“你们公爷来了。”
第207章 振衣飞石(207)
“臣护驾来迟。”
衣飞石上前匆促施礼,目光紧紧锁定在谢茂身上,从上到下都看了一遍,确认皇帝确实没有任何伤处之后,方才松了口气,“陛下恕罪。臣即刻送您回宫。”
“来得这么快,哪儿得了消息?”
谢茂先扶衣飞石起身。
衣飞石在听事司衙门办差,距离此地不算近,皇帝遇刺的消息打一个回来,他也不该来得如此迅速。除非,在皇帝遇刺之前,他就已经在赶来的途中了。
一旁的莫沙云听了皇帝询问都禁不住冒冷汗。
羽林卫负责皇帝出行宿卫安全,偏偏衣飞石这些日子去了听事司办差,皇帝就遇刺了。若坐实了衣飞石早就收到了消息,故意半途赶来救驾——皇帝若疑心他是故意布饵,这事儿根本说不清的啊!
衣飞石却丝毫没疑心皇帝这句询问,很自然地答道:“才听说陛下出了宫,近日京中事多,臣担心各处不安分,即刻赶来随侍。途中就听说有刺客惊扰圣驾。”
他皱眉道:“臣不该离开陛下。”
谢茂与衣飞石常年相处,彼此的习惯都会相互影响。谢茂多数时候刻意藏着情绪,衣飞石也不再是从前那样怒形于色。他如今看着还算冷静,一双手却凉透了。
他可是三九天穿着单衣在雪中行走都浑身温热的强悍体格。
谢茂将手炉捂在衣飞石手中,说道:“关心则乱。你想一想。”
衣飞石一心一意只想立刻护送皇帝回宫,此刻皇帝强行要他停下这个念头,手中暖意渐炙,他才说服自己去考虑“护送陛下回宫”之外的其他想法。
他微微侧目,莫沙云立刻上前,将目前所掌握的情况一一告诉他。
“陛下,臣要去发现刺客的地方看一看。此事不着急,臣先护送您回宫。”衣飞石道。
谢茂知道衣飞石辨识痕迹非常厉害,他在羽林卫也带了几个徒弟,听事司、刑部、大理寺也派了人专程来取经学了几手。平时小案子衣飞石就让旁人去看了,涉及皇帝遇刺之事,他必然要亲自过问。
先护送皇帝回宫,再去现场看痕迹,只怕错过了跟踪的时机——沿途痕迹随时会被破坏,说不得下一秒线索就断了。然而,皇帝安危显然比追查刺客更重要,不能本末倒置。
衣飞石就显得有些分身乏术。
“这世上有什么地方比爱卿身边更安全?”谢茂问道。
“陛下,今日遇刺是羽林卫疏忽了,臣领罪自查,上下皆有发落。还请陛下相信臣,宫中必然是安全的,再不会有任何疏漏。皇城若有意外,臣提头来见。”衣飞石连忙打了保票。
“朕知道宫中安全。”谢茂捂着衣飞石渐渐被手炉暖透的手,“朕也想瞧瞧那边是怎么回事。”
二人相知甚深。
谢茂对底下事情的细节从来不甚关心,他只要查实的结论。今天一反常态说要跟着衣飞石去看刺客,无非是体谅衣飞石无法两头兼顾。
——这原本就不是皇帝该考虑的事。
皇帝只需要被安全保护着回宫,坐在太极殿里,因遇刺受惊大发雷霆,脾气不好就先把羽林卫上下杀上一遍,脾气好就把上下骂上一遍,脾气发完了,再给衣飞石一个期限,逼着衣飞石必须交出刺客背后的主使者就行了。
就因为衣飞石是他的枕边人,所以,他不能这么做,反而想跟着衣飞石去现场。
谢茂如此体谅维护,衣飞石非但不觉得感动,反而像是被皇帝当面抽了几巴掌。他给皇帝做侍卫,是替皇帝守门护卫,是他自认会比普通人更尽心尽责,而不是给皇帝添乱。他若不能比寻常羽林卫将军做得更好,反而惹了事叫皇帝宽待自己,那还不如即刻革职滚回宫做皇帝的娈宠。
衣飞石沉默小片刻,吩咐莫沙云:“立刻去长公主府,叫衣长宁来勘查刺客尸身。”
莫沙云即刻领命而去。
“臣先服侍陛下回宫。”衣飞石坚持道。
衣飞石不算太自私的人,他所有的本事经验,都很愿意教授给部属、子弟,兄弟衙门求上门来取经,他也不吝指教。只是勘察现场与追踪的本事一时半会儿学不会,从前卫烈、曲昭,及后的孙崇,都从衣飞石手底下学了不少,偏偏这些长时间与衣飞石相处、学习的人,不是死了,就是外放了。
刚提上来的卢成、莫沙云还在摸索入门,学得最全最好的,是如今赋闲在家的衣长宁。
这是个让谢茂很意外的决定。
“摆驾吧。”衣飞石态度如此坚决,谢茂还能怎么办?
宫中羽林卫也已经闻讯派出人马前来接驾,衣飞石寸步不离地护送谢茂上了御辇,一直进了皇城,各处戒备的羽林卫才松了口气。
护卫皇帝回宫的羽林卫都怕刺客再杀个回马枪。
——刚才只射了一箭就自杀的刺客袭击,太像个幌子了。
先派人佯攻,通常目标都会认为袭击只有一次,精力都用在收拾残局和查找刺客上,降低了防备戒心,此时再发动第二次奇袭,很大概率能奏效,甚至还有次佯攻,三佯攻……拖得目标焦头烂额。
这是一个非常平凡也非常实用的战术。
衣飞石护送皇帝回了太极殿,恐防有人钻空子,他还专门去密道入口巡视了一次,附近几处派了重兵把守。皇帝遇刺的消息已经传入了宫中,谢茂差人去给太后送信报平安,没多会儿,张姿就到了。
“太后有何吩咐?”谢茂意外地问道。
太后是个很省心的老妈,遇到关键时候,越不会上前添乱。这是怎么了?
张姿于殿下磕头施礼,似乎也有些无奈:“娘娘懿旨,‘陛下身边虽高手云集,你去太极殿当根桩子也好,总得去杵着。’——只等襄国公回宫之后,才许臣回长信宫。”
谢茂似是笑了一下,又陷入沉默,旋即吩咐道:“摆驾长信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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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林卫快马赶到长公主府时,衣长宁正在给衣明聪、衣明哲讲论语,仅有三岁的衣明敏就趴在温暖的炕上呼呼大睡,身边围着一堆袖珍版的十八般兵器,那是她最喜欢的玩具。
“奉将军钧令,‘叫衣长宁来勘查刺客尸身’。”辛吹带来了一块羽林卫腰牌。
衣长宁连忙单膝跪下接令,满脸惊喜不信:“二叔叫我去么?……等等,我这就换身衣裳,快,叫褓母来把少爷们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