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二(127)
如今隐隐绰绰地想起来,也觉得彤城知府实在有些混账。
彤城知府具折呈报,奏曰,彤城近郊贾家村有个孀居的老妇秦氏,守寡二十多年,膝下三个女儿。长女姜大娘,次女姜二娘,三女姜三娘。全都嫁进了贾家村。去年彤城山洪暴涨,贾家村淹死了不少人,姜家三姐妹的丈夫在村子里都遇难了,三个姑娘则在城里做工,逃过一劫。
这贾家村的族老跟秦氏老妇鬼吹,说贾家三个死鬼托梦,一个说泉下寂寞,一个说怕老婆改嫁,另外一个说我听两个哥哥的,既觉得孤单又怕老婆改嫁。秦氏本就是个守节的贞妇,脑子比较轴,把三个女儿哄回家里,一包耗子药下去,全毒死了——三个女儿全杀了“殉夫”。
秦氏毒死了女儿,自己活着也没了指望,干脆也灌了一壶耗子药,一家四口全死绝了。
彤城知府觉得这个秦氏是贞妇列女啊,自己为丈夫守寡多年,又教子有方,“教育”女儿们都给丈夫殉葬守节,这是满门贞烈!于是上书朝廷,要给秦氏立牌坊。说是立给秦氏的,其实也顺带给她三个女儿都立上,记载上她们的贞烈事迹,供后世感念瞻仰。
至于秦氏偷偷下药毒死女儿的事,就被他春秋笔法了,称之为“秦妇训女”。
当然,如今这个前彤城知府尸体都已经凉了。
——这人名叫石乐志,与京兆府尹常葛是同窗好友,志同道合,感情甚笃。
当时常葛才因吴氏案被发落到大理寺,彤城知府石乐志就愤而打脸。
贾家村的秦妇杀女案,完全就是地方政府与听事司之间发生冲突酿成的惨祸。
听事司本就是监察衙门,作坊又涉及了很大块的利益,招聘女工筹备姐妹会,更是会在某种程度上移风易俗。地方官衙没有一个喜欢听事司的——我的地盘,你来指手画脚?
听事司与地方官衙的矛盾在彤城显得尤其地深,原因就是以蔡仙仙为首的一帮子上岸的娼妓,活得太过张扬,也闹得太过“伤风败俗”了。
前彤城知府石乐志若不上表为秦妇请封贞节牌坊,听事司也不可能把底下明争暗斗的事挑破了上奏皇帝——龙幼株为了让姐妹会在作坊里扎住阵脚,与地方官吏常常发生摩擦,几次都差点正面冲突,谢朝无数州县,听事司就有无数个麻烦,真要告状,除了凸显自己无能,难道还能让皇帝出面把朝廷命官灭了?
石乐志是个和常葛一样志同道合的“殉道人”。
得知京中的好友常葛死谏不成,被小人蒙蔽的圣君即将残害忠良,石乐志紧随常葛的步伐,拼死上(打)谏(脸)。他就上了这么一道其实完全站不住脚的请封折子。
请封列女必须符合很多标准,贞节牌坊也不是随便立的。
——秦妇杀女,即为不慈,按道理说,她根本就没有资格请封。
石乐志非要给她请封,其用意根本不在对付听事司,而是剑指太极殿。
皇帝你支持太后败坏纲常,臣就要告诉你,这天就是天,地就是地,丈夫就是丈夫,妇人就是妇人,京城之外,烈妇遍地。不可改也。
常葛找死就真的死了,石乐志找死也真的死了,甚至死得没有一点儿水花。
谢茂不肯在石乐志的折子上用御笔,直接发去了司礼监,除了内阁几位大臣,都没什么人知道彤城知府曾给皇帝上了那么可笑的一个请封折子。
“陛下,此朝堂利益之争……”关这个村子什么事?
衣飞石认为,这就是很单纯的地方官衙和听事司抢话事权的问题。
听事司在地方上特别横行霸道。身负监察之责,又有上达天听的本事,跟谁都敢对着干。衣飞石在各地的旧部都曾写信来诉苦,埋怨听事司各种蛮横不法。衣飞石也只能笑一笑。
那是皇帝的私奴,除非听事司闹得狠了,否则,衣飞石也得给面子让一让。
“朕想去看看,能闹着叫妻室陪葬的村子,究竟是个什么地方?住的究竟是人是鬼?”谢茂冷笑道。
衣飞石想想也对。皇帝驾崩之后,随葬的通常都是妾妃奴婢戍卫,就跟生前喜欢的字画玩物一样,带到地下去继续享用。往前数上几千年,能让正妻陪葬的帝王,多半都出身蛮夷。
——谢茂是极不认同不人道的殉葬制度,衣飞石则不然。
他想的是,你个庶民百姓也玩殉葬?你也配?
第224章 振衣飞石(224)
贾家村看上去就是一个很寻常的村落,一条能通牛车的泥路纵贯小村,有富户家中砖房宽敞,也有贫户穷得只剩茅屋土墙,几个小孩围在一个不起眼的当门瓦房前,用从田里摸来的泥鳅、蚯蚓,跟窗边的老妇换几颗农家粗制的苕糖吃。
远远地看见谢茂一行人进村,这群孩子就一哄而散,边跑边喊:“来官人了,来官人了!”
衣飞石回头看衣长宁。
皇帝要进村垂问下情,羽林卫就得负责把事前的安排做好。人都派到哪里去了?
“不怪他。”谢茂见衣长宁脸色都白了,显然是极其害怕被衣飞石责怪,“朕事前不曾吩咐,一时不到也是有的。再者,谁料得到好端端一个近郊的村落,连孩子都是放哨盯梢的耳目。”
打前站的几个羽林卫也无奈了,一群孩子满村子嚷嚷,已经闹得尽人皆知。
待谢茂与衣飞石策马一路小跑踏入贾家村时,村口已经围拢了十多个脸色凝重的农家汉子,两个年纪略长的老者,一个手里敲着旱烟杆子,另一个搓着铁胆,被几个子侄簇拥着站在最前头。
“贵客远道而来,老朽贾仁善有礼。”
拿着旱烟杆子的老者拱手施礼,又介绍身边搓着铁胆的老头儿,“族弟贾仁义。”
衣飞石听了这名字都忍不住想笑。爹妈当初怎么想的?
衣长宁则上前还礼,说道:“我们东家皇老爷是京城来的糖商,随圣驾龙船南下,置办的乃是天家的生意。听闻贵地擅熬红糖,今日特来走访——”又介绍衣飞石,“这是我们大掌柜。”
衣飞石猝不及防就成了大掌柜,众人再看他时,就发现他气质已变得截然不同。
精明、老练藏于眼底,满面春风一团和气,他故作笨拙地下了马,旁边戏多的卢成还赶忙扶了他一把,衣飞石就上前冲两个贾家村的族老合掌问候:“好好好,老人家好。唐突来访,惊扰诸位了,都是我家的不是,哈哈哈,在下石信臣,忝为皇家商号的大掌柜。”
他东张西望一眼,似乎有点急切地问道:“敢问这儿是贾家村吧?未知糖坊何在呢?”
谢茂借着整理衣袖的动作,避人偏头笑了笑。不愧是十多年前衣家斥候兵的头头,瞧瞧这演技,搁后世混个影帝不费吹灰之力。
羽林卫今日出行都换了常服,兵刃全都藏在包裹里,正是往商队护卫上打扮。
这一行人里,唯一比较不像话的是谢茂。哪怕他尽力掩饰了,多年唯我独尊的气势仍是刹不住,贾家村众人看了他都不禁有些腿软地想,这黄老爷一脸屌飞起的样子,皇商就是皇商,了不得啊。
贾仁善与贾仁义两兄弟交换了一个眼色,各自都暗暗点头。
“尊客请到寒家喝杯水歇歇脚,红糖坊子就在村西头,跑不了。”贾仁善邀请道。
——尽管谢茂装得不像,可是,他们这一行人的气质,也确实不像是当官坐衙的。除了骑马跟在背后,累得一脸恹恹的医官赵云霞,再没有第二个女人,显然也不是听事司的人马。
贾家村这么多年来,始终夹在彤城府衙与听事司之间,对官面上的势力确实太害怕了。
“老爷,您看?”衣飞石回到谢茂马前请示。
“你看着办。老爷累了,快些看完了咱们回去。”谢茂并不想听贾仁善、贾仁义鬼扯,将暴躁纨绔东主的嘴脸玩弄得淋漓尽致,“这破地方能有什么好糖?怕不是地瓜熬的?看见甘蔗了吗?”
贾仁义脸色一变就要发怒,被贾仁善拦在背后,赔笑道:“有的,有的。黄老爷,我们贾家村的红糖闻名方圆二百里,彤城的大户贵人都吃我家熬的糖哩。作坊在村西头,那边就是甘蔗地,这些年咱们用的也是神农老皇爷赐下来的神仙种,甘蔗呀甜得粘手,熬出来的红糖又甜又糯,保管上品。”
“是,是,正是听闻贵地熬糖手艺极好,我们东家才刻意前来……”衣飞石团团打圆场,先给贾家村赔罪,又去哄“暴躁东家”,“老爷,午间喝了酒,这会儿正口渴呢,要不咱们就去坐一坐,喝杯茶?”
“这鬼地方能有什么好茶?”暴躁东家一边抱怨,一边从马上下来,“还不带路?”
衣飞石故意背着谢茂跟贾仁善打眼色,一副“我们东家就这脾气,别管他,我们谈生意”的表情。
贾仁善对他深表同情,客气地把谢茂请了往前走之后,才给衣飞石回了一个“碰上这种东主,大掌柜也不好当呐”的眼色。
贾家村修得最宽敞气派的三间两进砖瓦房,就是贾仁善的家。
谢茂在前头,看见村里流着鼻涕的小屁孩子在跟前一趟跑过来,一趟跑过去,抓起朱雨腰间的荷包就开始满地扔金瓜子。
对这群半大孩子而言,金子是什么?基本没见过,也不知道这玩意儿和铜钱银子一样,可以买东西。看见金灿灿的玩意儿就去捡,发现不是糖,也不能吃,看着谢茂的眼神就有些鄙视。
——糖都没有。
三三俩俩围在旁边的农家汉子们则眼睛都瞪直了,转身就去找自家孩子出来捡宝贝。
还有不大要脸的浑不吝,蹦跶着一百多斤的粗壮身体,弯腰跟孩子们一起满地捡金瓜子。
看着满地乱窜的大人小孩,谢茂将荷包一拢,不再发了,发出轻蔑的嘲笑声。
跟贾仁善随口瞎扯的衣飞石注意力一直暗中放在皇帝身上,闻声心中暗想,哪怕没有学过乔装改扮的功课,陛下哄人的功夫也是信手拈来,毫无破绽。这世上,只怕再没有能难得倒陛下的事了吧?我的陛下就是这么聪明全才。
谢茂自然不是无故乱撒金瓜子,他撒出去的金瓜子成色极好,一把撒出去就有四五两,原本对他们身份将信将疑的贾家村众人都被砸晕了头:这要不是不知疾苦的富二代,哪里就敢这么撒金子?
几十个羽林卫乌泱泱地挤进了贾仁善家中,贾仁善见谢茂出手阔绰,也下了血本想笼络住这位贵客,做成贩糖的生意——贾家村的红糖确实出名,可是,红糖再好,熬制手法又不保密,平民百姓宁可吃些平价的次货,也不会花重金买上等货。
彤城附近的官家贵人倒是愿意买贾家村的好货,只是运输不便,光彤城一地的销路毕竟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