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二(147)
李玑连忙给他倒酒:“沛大人,吃酒。吃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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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日。会试放榜。
黎簪云毫无悬念排在了第一名,高中会元,第二名则是沛阁老家的大儿媳妇,文诗心,第三名是房县举子叶流亭。龙幼株已然很用力备考了,排在了第四名——经义题,仍旧拉了她的后腿。
此次会试赴考人数七百余人,其中妇人七十九人。取中一百七十人,其中妇人四十六人。
也就是说,每两个女考生中就有一人入贡,六个男考生才有一人入贡。
这结果让天下哗然。
不少落第举子与同窗同门围住贡院要说法,难道大家考的不是一科?难道男女分场考试也分场阅卷?难道是分了男女榜?——就不信妇人比丈夫还聪明。怎么可能是这样的结果?
贡院上禀礼部,礼部上书朝廷,提前张贴了所有贡士墨卷。
不服气的举子们去魁星堂转了几圈,也有指着其中几张墨卷嘀咕几句的,然而,毕竟是读书人,不可能当着诸位圣人的面在贡院里大言炎炎、指鹿为马,人家确实写得好,不服不行。
出门就听见礼部左侍郎百里神童安慰诸生:“今科能赴考的皆是巾帼女雄,几十年世家大族养蓄的英才都在此了,所以取得多了些。”
“瞧一瞧嘛,黎太傅,那是能给翰林院讲经的大家,本官还去听过她的讲呢,真正是大家涵养,才学渊博。文夫人你们不认识?她祖爷爷是文老尚书,祖父是文七郎……文家的女儿不能入贡,天底下还有道理吗?”
百里简就站在门口把榜上有名的女贡士都点了一遍。
基本上都是京城书香门第的贵女,往上数几代,说不得都和举子们这老师那师父沾亲带故。
诸生们转念一想,对啊,X家的女儿(媳妇),怎么与别家妇人相同?只怕她睡觉都要拿四书当催眠的吧。
而一些出身商户的女考生,能拔尖儿上榜的本就极少,只有两位杀了出来。
很不幸的是,出于政治考量,张榜时,她们的名字被主考、副主考会同阅卷房师一同黜落。
——让世家出身的女子中贡士,入朝为官,已经到了极限。若让商妇高踞朝堂之上,群臣岂会善罢甘休?连落第的举子们也会愤慨闹事。若她们确有黎簪云、文诗心的才华,考官们或许也舍不得黜落,既是百名开外,就不值得冒这个风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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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吗?看见了吗?”
谢团儿与衣飞琥一样穿着男子衣衫,带着巾冠,在榜下认认真真地找自己的名字。
放榜时,她就让下人来看了一回。回禀说,找遍了榜上一百七十个名字,就是没有“贾敏姿”。衣飞琥抱着女儿憋着笑,明里暗里告诉她,落榜了也没关系,反正咱们不靠功名吃饭……
谢团儿气得拍桌子:“不可能!”
她换了个假身份去考试,这件事禀告过皇帝,得了皇帝准允,钦命百里简给她造假身份。
贾敏姿,假名字也。
谢团儿自认功课极好,为了不考得太出挑,被选中前面几十名,她还故意写坏了一道经义题。
据她自己估算,应该是在八九十名左右。最差最差,她也能吊个车尾!
不能中?绝对不可能!
“说不得就是与考官无缘。”衣飞琥道。
史论、策论都是很主观的东西,相比起经义题,不确定性就更多了。
遇上政见不合的考官,哪怕你再有想法,文章再是精妙,把你黜落没商量!
当然,乡试、会试都有搜遗卷的规矩,就是被同考官黜落的墨卷,主考会重新看一遍,以防有遗珠之憾。只是,一旦碰上房师、主考都和你政见不同,那真是再无翻身之力。
“唬!”谢团儿不认,“我写的都与圣意相合,谁敢黜我墨卷?”
她一个被皇帝修礼维护的嗣女,朝廷未来的储君,就算有政见也不会轻易显露。
目前谢团儿所思所想所写的每一个字,都必须与皇帝高度吻合。对她而言,这场会试只是一场试炼,也是她向皇父表白忠心的方式——看,皇爸爸,儿臣的一切政见都与您一致。
今日贡院张贴墨卷,谢团儿干脆亲自拉着衣飞琥出来了,她就不懂了,到底哪儿出了问题?
二人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还是没有“贾敏姿”三个字。
隔壁不远处,百里简在跟落第的诸生点名说道理,当他把所有上榜的女贡士家世背景戳了一遍,衣飞琥不笑了,谢团儿也沉默了下来。
她用假身份报考,百里简也不可能给她生造一个不存在的京城世家出来。
所以,贾敏姿是商户女。家里很有钱,很开明,愿意让女儿读四书五经,也愿意让女儿赴考。
——因为她是商户女,所以,哪怕她并不比任何人差,她还是被悄悄地划去了名字。
“谢谢。”衣飞琥握住她的手。
“欺人太甚。我是不靠这功名吃饭,中不中贡士,我且无所谓。旁人呢?”谢团儿咬牙道。
“也未必就是这样,咱们这不是猜呢?”衣飞琥哄她。
“那就不要猜。”
谢团儿倏地转身,朝着百里简的方向走去,吓得衣飞琥连忙追上她,不迭劝道:“你别乱来呀谢谢,这时候咱们都在风口浪尖,千万不能恣意行事……”
“你当我傻呀?”谢团儿嗔他一眼,“咱们先找百里神童打听消息,若真是因商女之故落榜,我就进宫找皇爸爸哭——他老人家亲自进墨库搜落卷,咱们只要哭就行了。”
“嗯。”衣飞琥噎了噎,“你……学坏了。”
谢团儿假惺惺地瞥他:“我跟谁学坏的?”
——但凡坏了事就去哭二哥的人是谁?
衣飞琥摸摸鼻子。
——我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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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团儿摘下腰间玉佩,叫身边狄女给百里简送去,百里简见了大吃一惊。
她那枚玉佩很特殊,是一支雕刻得极其小巧的玉笔,短短憨憨的模样,非常可爱。笔端是一圈非常细小的环蝠底纹。太平礼集颁发天下之后,这种环蝠底纹被特许赐予崇慧郡主使用。旁人是不许用的。
这种规矩是宫内秘禁,也就是说,宫器禁旁人使用这个纹样,俗器不禁。
谢团儿的玉佩当然是宫器,有这么个纹样,百里简立刻就认了出来。
——尽管还未册封公主,皇帝已经在慢慢地抬崇慧郡主的身份了。
百里简与围在身边的诸生客气了几句,赚了一票高山仰止、平易近人、百里神童好风采等等好感,立马就跟着那男装打扮的狄女去了谢团儿落脚处。
“大郡主,世子爷。”百里简施礼。
谢团儿起身还礼,对百里简十分客气:“小简。”
这称呼让百里简有点别扭,然而,谢团儿是衣飞石的弟媳妇,他与衣飞石情分格外不同,这些年来也就默认了崇慧郡主的刻意亲近:“郡主唤简何事?”没有自称下官。
“小简这么聪明,不知道姐姐找你何事呀?”谢团儿拿折扇敲他的脑袋。
衣飞琥连忙把百里简抱着挪到另一边,叫百里简在茶舍长长的板凳上坐下,一边给百里简揉脑袋,一边责怪谢团儿:“你说话就说话,敲人家脑袋做什么?百里神童的脑子可金贵着,敲坏了你赔?”
百里简被他们闹得哭笑不得,说道:“郡主,这……也不能保您上榜呀。”
“不叫你保上榜。”
谢团儿将折扇放在茶桌上,咔一声冰冷的脆响。
“我知道临入闱之前,你被皇爸爸一道圣旨赶出了贡院。”
“我记性还好,五篇史论,三篇策论,七道经义题,我都记得自己写了什么。如今我一一吟诵给你听一听,我这卷子,够不够入贡,是不是比如今张贴在墙上的某几篇更好些!”
百里简苦笑道:“郡主,您不必背诵了。”
他是礼部左侍郎,负责今科所有女考生的考绩录入和复核,所以,他知道问题在哪儿。
“这其中的难处,您应该知道。”百里简道。
“我知道。”
“那您又何必非要在此时要一个公道呢?您是……郡主,纵然入贡,也不可能入仕。”
百里简话里的意思很明白,如今时机还不够成熟,让商女入朝阻力会很大,不要在皇帝欲立嗣女的此时节外生枝,另立强敌,“二十年前,便是男子从了商籍亦不得考取功名。陛下登基之后,求才若渴,方才准许商籍、奴籍、外籍考童生试……”
谢团儿反问道:“现在是二十年前吗?”
百里简叹了口气:“您是拿定主意了?”
“没有。”谢团儿干脆地否认。
百里简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恩公的弟媳妇真的好大一个麻烦。想想圣人一旦山陵崩,自己以后就要在这个女魔头手底下混饭吃,百里简就有些生无可恋,只希望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简弟弟。”谢团儿给他斟茶,“劳你给姐姐问一问,阅卷时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一开始就黜落了,还是张榜时划了名字?这么大的事,闹闹清楚,姐姐才好去找圣人要公道,对不对?”
“——除了姐姐的卷子,还有谁被欺负了?”
百里简心很累。
谢团儿斟茶讨好,衣飞琥妇唱夫随,殷勤地给百里简捏肩松骨:“辛苦辛苦了。”
眼看逃不过去的百里简把茶喝了,叫茶舍准备几提糕点,他亲自拎了往翰林院去:“我去找师兄们问问。您二位先回去,有消息了,我再找世子爷。”
今科会试的房师大多数都出身翰林院,百里简在礼部任职,和翰林院关系很近,东胜学派也有不少沾亲带故的隔了几代的学兄长辈在翰林院养着,找关系很容易。他去翰林院找关系好的学兄引荐,再找当日入闱的同考官晚上吃酒听曲儿,入夜就把消息送到了羽林卫。
衣飞琥如今在羽林卫供职。找羽林卫当然不会错。更重要的是,这消息他不能瞒着衣飞石。
——你弟弟、弟媳妇要搞事情。
得了消息的羽林卫一边向衣飞琥报信儿,一边向衣飞石打小报告。
衣飞石这日正在各处查岗,天黑了还没来得及回太极殿,得了消息就唬了一跳,这是要干嘛?
“叫衣飞珀立刻来见我。”
衣飞石不好敲打谢团儿,只能敲打弟弟,杀鸡儆猴。
隔了片刻,下边人尴尬地回来复命:“将军,世子护送大郡主到太极殿谒见。”
衣飞石是被家里接二连三搞事的后辈搞怕了,只怕谢团儿与衣飞琥又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