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二(21)
那富户又去衙门状告江氏弑父,须羊县令判了江氏绞刑,就此结案了账。
须羊县令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哪晓得他判决江氏那一日,黎王就在须羊县吃炒肝。
前些日子钦差行辕行至须羊县,黎王就重审了此案,不止判了富户斩刑,还把已经判了绞刑的江氏尸骨挖出来,鞭尸二百下,至于须羊县令也没落好,已经被黎王就地革职,押解进京了。黎王有王命旗牌,四品以下官员他可以直接处置,然而,他也很有分寸,都是送回京让皇帝裁决。
这次黎王的奏折狠狠弹劾了须羊县令,说他教唆庶民弑父、杀妾,性情刁毒,心有恶臭,应该判其枭首,明正典刑——在奏折里直接骂人,谢范还是第一次。
谢茂看多了稀奇古怪的案子,对人伦也不是特别看重,接了谢范的奏折还不觉得如何。
——他本意是叫黎王去黎州查华林县的案子,哪晓得黎王这么闲,管这闲事去了。倒不是他觉得须羊县令不该弹劾治罪,而是,这案子随便谁都能查,何必劳动黎王?
衣飞石作为一个标准的古代人,看了折子就感慨良多,叹息道:“六哥说的是,教唆治下庶民弑父、杀妾,全然不顾人伦,实在可恨。”
谢茂笑了笑也没多说,只问道:“依你看,如何处置?”
皇帝朱批就是交给刑部裁决,衣飞石答道:“臣于刑名不甚了了,此事可问刑部。”
谢茂就拿回奏折,用朱笔又添了两个字——可恨。
这是衣飞石的态度,不是谢茂的态度。衣飞石有些惊慌地看着他,他撂下朱笔,将头歪在衣飞石怀里躺下,说道:“迟早也是要帮朕看折子的,早些习惯吧。”
这事儿只怕不大好习惯。
衣飞石看着堆积在书案上的高高几摞奏折,第一次感觉到沉重。
他没有那种初次察觉到“一字决断天下”的激动。作为曾经领兵十万的将军,他太明白权力的滋味。如今奏折朱笔皆在咫尺之间,衣飞石唯一能感觉到的,只剩下沉重。
皇帝写折子,很少会露出个人情绪,用词也很固定,很难被底下人猜测到真实情绪。
今天皇帝把他的情绪写上去了。
他说须羊县令可恨,皇帝就在折子上写了一个“可恨”。
内阁看见皇帝的朱批会怎么想?刑部看见皇帝的朱批会怎么想?
皇帝都说须羊县令“可恨”了,须羊县令还能活吗?甚至——须羊县令还能“好死”吗?
简单两个字,皇权就影响了刑部决案的结果,宣判了一个人的结局。
衣飞石心里明白,皇帝这是教导也是提醒自己。既要他尽快适应朱批所带来的权力,又要他明白朱批对治下百官庶民的威力。
正所谓案上一点墨,民间千滴血①。
丹朱之笔,字字鲜红,不正是提醒为君者须字字谨慎么?每一个字都不能乱批。
※
黎王奏折回京,照例有给太后的请安折子。
衣飞石觉得意外的是,皇帝居然亲自跑了一趟,去长信宫代黎王送信。
至长信宫后,谢茂和太后一起看了黎王送来的家书,太后难免关心谢范在黎州如何了,是否安全——事涉两位阁老之争,凶狠起来说不得就要见血杀人,太后在文帝朝见得多了,所以担心谢范的安危。
谢茂叫太后宽心,说六哥正认真查案子呢,讲故事一样把江氏案子跟太后说了一遍。
这一日,两位皇子、三位郡主都在长信宫玩耍,也都把这个民间故事听了一遍。
太后还未说话,谢茂就问道:“沃儿、泽儿怎么看?”
谢沃压根儿就没认真听,冷不丁被抽问一句,磕磕巴巴地说:“儿臣觉得,皇父说得对。”
谢茂看着这个近两年长胖了一圈的小胖子,笑着摇摇头。自从谢琚闯宫之后,谢沃这小孩儿就自暴自弃了,书不好好念,功夫也不认真学,每天就知道吃吃喝喝,反正太后不管他,谢茂也不是很顾得上——总不能不给孩子吃喝吧?
“你怎么看?”谢茂又问谢泽。
谢泽习惯性地紧张,一被问话就紧蹙眉头,如临大敌,绞尽脑汁想要答一个完美答案:“以儿臣看来,江氏女不孝,富户为富不仁,县令当官不为民做主,都该处置了。”
谢茂点点头,感觉到谢绵绵眼含渴盼的望来,也转身问道:“绵绵怎么看?”
“孩儿以为,那投河自尽的小江氏才是不孝至极。”谢绵绵立刻答道。
她说话时故意瞥了谢团儿一眼,“她长姐被恶人抢了去,家中只得一个老父,何等孤苦无依?便是为了老父亲,她也该坚强勇敢地活着,岂能抛家弃父,一死了之呢?她死了是干净了,留下老父睹物思人,岂不伤心难过?父死子继才是天理人伦,叫白发人送黑发人,就是大不孝。”
谢团儿曾带着琥珀兄弟抛家弃父私奔,一向被谢绵绵所鄙视,这会儿找到在御前攻击她的机会,谢绵绵岂会客气?嘴里骂的是小江氏,实际上谁都知道她骂的是谢团儿。
谢团儿稳稳坐着喝茶,好像根本不知道谢绵绵在指桑骂槐。
谢娴将她二人看了一眼,摸出小帕子揩了揩嘴角,文文静静地说:“依娴儿看来,江家小女固然不孝,那江老汉也委实称不上慈父——小江氏被逼投河而死,他诉状公门,不叫富户赔命,却叫赔二百两银子。可见,在他心中,小女之命岂有银钱重要?”
谢绵绵被戳得哑火,狠狠瞪她一眼,你到底跟谁一头的?
谢沃则摆手道:“不不不,那可不是这样了。娴儿妹妹,你不知道,那富户打官司,都会给县官银子,穷人死了女儿,县官也不会判富户赔命。不如要一些银子养老。”
他想把刚才的出糗找补回来,恨恨道,“皇父,儿臣觉得,这县官太坏啦,老汉死了女儿,不过要区区二百两银子,他竟也昧着良心不叫富户赔偿!”
谢茂才问谢团儿:“你怎么看?”
谢团儿放下手里茶杯,说道:“这县官权力也太大了些,须得人盯着他。若我父王日日都在黎州,富户敢抢大江氏么?小江氏也不必求告无门,自投流水。那县官更不敢胡乱判富户无罪,教唆富户去杀人灭口——”
其余少年还在争执谁对谁错的时候,谢团儿的想法已经倾向于如何解决问题、杜绝再次发生。
谢茂失笑道:“你父王只得一个人,咱们家里统共几十个大州,把他劈了也盯不过来呀。”
“这两年是进益了,黎夫人教得好。阿娘要放赏。”谢茂把任务布置给太后。
孩子功课好,人聪明了,赏孩子东西那是宠溺,赏太傅才是正规途径。毕竟黎簪云是女臣,和龙幼株这样的还不大一样,叫太后放赏比较合适。
几个孩子坐了一会儿就被谢茂打发出去了,他吩咐屏退闲杂人等,叫大宫女亲自去守门。
太后和衣飞石都很意外,太后问道:“还有何事?”
“阿娘不觉得六哥有些奇怪么?”
谢茂揣了七本谢范从黎州递来的折子,此时摆在榻上一一给太后看,“六哥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儿臣叫他去查此事是否与吴党有涉,前前后后这都有快两个月了。他还在黎州慢腾腾地查什么县令教唆百姓弑父杀妾的案子……”
太后不曾细想,如今被谢茂提醒,她也觉得这事儿不大符合谢范的处事风格。
她翻了翻谢茂带来的黎王奏折,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你觉得他是故意不曾认真查华林县的案子?——吴善琏在朝中就有些根基,也不至于让谢范忌惮至此。我儿是否想多了?又或许,这是他混淆视听的计谋?”
“那或许就是儿臣……”谢茂笑了笑,“想多了吧。”
谢茂隐藏情绪的功夫一向极好,太后丝毫没察觉到他笑容中的不祥。
衣飞石却能准确地感觉到皇帝对太后的愤怒。他根本不知道皇帝为何愤怒,也没法解释自己的感觉,就算想提醒太后一句,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从长信宫回来之后,皇帝依然没有露出任何不虞之色,和往常一样看折子,用膳。
趁着秋高气爽,天气不冷不热,皇帝还拉着衣飞石的手,在太极殿背后的小花园转了一圈——衣飞石能感觉到,和自己在一起散步之后,皇帝的怒火消散了一些。
一直到了夜里安寝时,衣飞石才稍微感觉到皇帝的怒火,折腾得有些苦楚。
不过,皇帝也很快就清醒过来了,满含歉意地温存了许久,床上床下端茶倒水不住亲吻。
总共也没疼上两下,皇帝又不是故意折腾,衣飞石不在乎这点儿床笫间的小磕巴。他比较在意的是,皇帝究竟在为什么生气?
难不成就因为太后没有跟他一起骂谢范办事不力,所以他就吃醋不依了?
——这理由听起来很扯淡啊。
※
第二天,久未进宫的龙幼株就被皇帝宣入了太极殿。
谢茂处事并不避讳衣飞石,所以,他召见龙幼株时,衣飞石就侍立一侧。
“还记得当年审谢沣案时,突然冒出头来的秋氏么?”谢茂问。
龙幼株当然记得。
秋氏是谢沣的乳母,相传,她是被文帝满门抄斩的兵部尚书秋腾云的女儿。本该死在多年前,却意外成了谢沣的乳母苟活至太平年间。她的出现,险些就把吴善琏从内阁大臣的位置上摔下地。
皇帝欲保吴阁老,所以,龙幼株悄无声息地就把秋氏解决了。
“照着这个方向查。连着华林县的事儿,一起查。”谢茂道。
龙幼株狠狠磕头,道:“臣遵旨!”
徐阳骏进京走襄国公门路替华林县令邱灵非喊冤,位于黎州的听事司分部就涉嫌欺上渎职。
惹下这么大的祸事,皇帝也没有召她进宫质问训斥,就好像遗忘了听事司这个衙门——另外叫黎王从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抽调人手去查案。查谁?首当其冲就是听事司。这两个月听事司上下皆人心惶惶,龙幼株勉强掌住总,继续手底下的事务,一刻不敢松懈。
她倒是想内部自肃,亲自去把黎州那几个不长眼的拖出来千刀万剐了,然而,皇帝没旨意叫她动,动的是黎王的钦差行辕,龙幼株就不敢动。她只能等待。
不管皇帝交代的案子和华林县的渎职案有多少牵扯,皇帝还肯用她,听事司就还有价值。
谢茂想了想,说:“你要仔细了,若查这个案子,宫中出身的奴婢皆不可用。”
龙幼株嘴角微颤。不用宫婢宫监,她能用的就是这些年从外边招揽的下属,称得上是鱼龙混杂。这回在华林县出事的,就是这么一部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