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二(16)
雪灾那是已经掉头上的灾祸,当然要赶紧捂住盖子,不然,这辛辛苦苦戴头上的乌纱帽就丢了,一不小心闹出民变,脑袋都得跟着丢。
防治春洪嘛,这都没发生的事儿,想要防治还得花海了力气,辛苦费力不讨好,被泥腿子背后指着骂娘骂生儿子没屁眼,到后来,别说春洪,小溪都没来一条。所以,到底还是有不少官员心存侥幸,就算应差去撤了百姓,也是走走过场,反正你们爱撤不撤。
谢茂骂的自然不会是县官乡长,哪里人祸最严重,他就骂哪个州的郡守。
这会儿被他点名痛骂的就是黎州郡守李长宜。
黎州东北十多个县乡是春洪易发地,当年容庆之父华林县县丞容绪岸就是在徐乡视察雪洪时,被黎州守备将军简薛诬指谋反,死于构陷。徐乡数百百姓皆因简薛杀良冒功而死。这件事因承恩侯世子杨靖而起,给谢茂惹来恁大祸事,所以,谢茂记得很清楚。
这才短短几年,因徐乡有肥地良田,又有百姓前往开荒耕种。灾报上看到徐乡二字,谢茂就多看了一眼,发现那新任的华林县令邱某某,根本就没去徐乡过问,叫人查问再三,原来这邱某某嫌弃徐乡不吉利,生怕沾了被砍头的晦气,所以才不肯去。
谢茂都给气笑了,那华林县令也被砍了个灭门,你邱某怎么不觉得晦气,还要去当官呢?
黎州郡守李长宜因通行奏折上报严氏案时,就被谢茂狠狠记了一笔,这会儿黎州防灾不力,顿时就被谢茂拎出来当作典型痛骂。几位阁老都老实听着,单阁老鼻尖有细汗渗出。
单学礼入阁之前,就任吏部尚书,黎州郡守李长宜就是他的党人,被他一手提拔。
更倒霉的是,皇帝极其不爽那个嫌弃徐乡晦气的华林县令邱某某,骂吏部文选司狗屎糊了眼睛,“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当父母的嫌弃治下‘晦气’,这是来当官的?这怕是供了个祖宗!”
被狗屎糊了眼睛的吏部文选司郎中秦南国,正是单学礼的大女婿,刚刚上任一年半。
太惨了。
被皇帝痛骂的官员,从郡守到县令和都单阁老脱不了干系。
单学礼是陈琦举荐入阁,明晃晃的陈系,然而皇帝如此震怒,陈琦也不敢吭气,老老实实地听着。
对面吴善琏与黎洵也不敢落井下石。皇帝是揪着李长宜和吏部文选司骂,可他们这边也不大干净,这春洪又分不清楚谁是哪一党,雪化了,水来了,该倒霉的都要倒霉。吴善琏与黎洵乃是乡党,靠着他俩的三两个小同乡也摊上事了。
皇帝拍着桌子骂娘,几位阁老到底还是站不住了,纷纷跪下请罪。
“叫李长宜上折自辩!说得明白,这黎州郡守的衙门他还能继续坐着,说不明白,叫吏部给他选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叫他养老去!”谢茂怒道。
李长宜今年才四十二,这就养老,意思就是找个山旮旯里远远地打发了,永远别想升迁了。
至于那个被谢茂嫌弃死了的华林县令邱某某,谢茂并未点名要如何处置。他也不需要如何处置——带累吏部文选司的长官被皇帝骂眼睛糊屎,这罪魁祸首还想好好混下去?
向来客气温和的皇帝在内阁雷霆发作之后,内阁就雷厉风行地发照会申斥了三位郡守。
郡守被申斥了也深觉冤枉,这么大个州郡,我还能一个县一个乡地跑不成?都怪你们地方不尽心,害老夫被皇帝、朝廷骂。一层压一层,郡守亲赴灾区,先把防灾不力的县令痛骂一顿,你断了老夫的青云路,别怪老夫绝你的富贵途!
※
太平九年的春洪过去了,灾民也都重建归家了,官场所留下的后遗症却没彻底结束。
六月,暑气炙热。
赶在烈阳出云之前,衣长宁就骑马赶到了襄国公府。
昨天就有羽林卫到长公主府通知衣长宁,今天是衣飞石休沐归家的日子。
衣飞石的休沐日很固定,若没有突发状况,每旬逢八的小朝日,他必然会回襄国公府。不过,就算回了襄国公府,衣飞石也很少出门饮宴交际,他和京中同僚世家的交流,仅限于各种帖子和朝会。在京中大部分官宦人家眼中,衣家两位国公都很低调,俱是深居简出,多大的面子也轻易请不到人。
衣尚予固然是真低调,衣飞石就是被皇帝缠得脱不开身,一旦休沐,必然在襄国公府昏天黑地。
“二叔!”
衣长宁进门,看见坐在书案前看帖子的衣飞石,兴奋恭敬地上前磕头施礼。
自去年衣飞石除服,在家庙遇到哭得不成样子的衣长宁之后,叔侄二人的交往就多了起来。
平时衣飞石会让孙崇给衣长宁送吃的玩的,做衣裳铸宝剑,从前周氏怎么对他,如今皇帝怎么对他,他就照着看顾养育衣长宁。为了教侄儿读书,他还趁着跟皇帝去内阁的机会,找单阁老介绍了一个先生,送到长公主府,教衣长宁与衣飞珀读书做文章。至于武艺,则是他亲自来教。
他每次休沐两日,第一天上午皇帝都有小朝会,多半会耽搁到午、未时间才会到襄国公府。
这空出来的大半个上午,从前他是用来看帖子,处理家务用的,如今就腾出来教衣长宁练武,也会和衣长宁讲一些在西北的故事,给孩子长长见识。
衣飞珀从前也会跟着来,前两个月衣家往黎王府向大郡主放了大定,按照礼法而言,衣飞珀和谢团儿就是正经夫妻了,如今正在上窜下跳疯玩,也就不跟着衣长宁来襄国公府了。
衣长宁本就不喜欢他跟着来。
你抢了我爹的世子位,你什么都有了,我只有二叔,你还跟我抢,你怎么这么贪呢?
自从衣飞珀不来之后,衣长宁每次来襄国公府都显得特别活泼兴奋。
衣飞石也没有抬头,提笔认真回复拜帖,吩咐道:“你来了。先去换练功服,打拳热身,半个时辰桩功。”
他这样严肃冷淡的模样,也没有让衣长宁觉得难受。
衣长宁行了礼爬起来,很熟练地书房里沏好茶,送到衣飞石手边,看了看桌上墨池,明明还有很多,还是没事儿找事地给二叔重新研了一些磨,自认尽了弟子之份后,衣长宁才躬身退了下去。
衣长宁才出门,衣飞石就端起他沏好的茶,慢慢喝了一口,眼底微微含笑。
“徐阳骏进京述职?”
衣飞石看了看黎州守备将军徐阳骏送来的拜帖,觉得这时机有些怪。
进京述职分两种,一种是朝廷针对官员的考核,三年一次,四品以上官员都要进京找吏部述职。另一种则是皇帝或内阁特召,就是朝廷有什么事儿要问你,你赶紧回京来说清楚。
朝廷的大事通常都会岔开年份操作,比如科举与吏部考功。今年是太平九年,正经的科年,礼部举士,朝廷忙的就是开科取士这件事,吏部考功选官就不会放在同一年。当然,徐阳骏作为地方守备,他的选官考功都在兵部,由枢机处监管,和吏部考功司关系不大。可是,武官今年也不选官啊。
徐阳骏是衣飞石心腹旧部之一,他来了京城投帖拜见,衣飞石总要找机会见见他。
他也没有给徐阳骏回帖子,叫来门外的孙崇吩咐:“你去宝塔寺找徐阳骏,给他安排个时间,后天我见一见他。”
孙崇得令立刻去安排了。
恰好衣长宁换了一身鸦青色的练功服出来,站在庭中打拳。
他先打一字养身拳,活动开筋骨之后,就改换招式打奔雷拳,年纪虽小,拳风如刀,俨然将门虎子之风度——他今年十一岁,拳法练到这个地步,已是十分刻苦认真,也十分地有天赋了。
然而,看他打拳的人是衣飞石。
这就很悲剧了。
衣飞石是什么人?十五岁就能把他亲哥衣飞金按着打的猛人!称一声武道天才,绝不为过。
衣长宁日夜苦练,就为了到二叔跟前得一句称赞,然而,从来没给人当过师父的衣飞石,也实在不能理解侄儿的为难之处。这么简单的玩意儿,很轻松就能做得更好啊。你这样子……也还行吧,回去是不是尽玩耍了?算了,孩子家家都爱玩,咱家以后也不必上阵杀敌了,我就不训斥你了。
衣长宁卖力地打拳,衣飞石看着也就是“还行”,没看出明显的破绽,他就转身进门了。
依然没有得到夸奖的衣长宁有了一丝失落,很快又振作起来。
——我,迟早会让二叔说“好”的!
衣飞石把必须回复的帖子都客气恭敬地回了,也花了差不多快一个时辰。
如他这样皇帝近臣的身份,又深得皇帝宠爱,哪怕十次请他十次都不赴宴,京中各官宦世家婚丧嫁娶做寿庆贺,依然绕不开地必须给他写帖子,客客气气地请他赏光莅临。他去不去赴宴是一回事,你家有喜事不给人发帖子,这就是失礼。
他也不是每一家的帖子都会回,比较重要亲近的帖子,他才会亲笔处理,一般不怎么重要又特别事儿多的帖子,直接就交给管家统一回复了。他家里没个帮衬的,地位虽然高贵,辈分确实太低,每回写帖子都写得头大。
写完帖子之后,衣长宁热身结束,站桩也站好了。衣飞石便出门教衣长宁打拳。
他在家燕居本就穿着常服,一袭长袍,连腰带都没有束,不妨碍他动作。相比起前些年身量未长的尴尬,如今的衣飞石宽肩直腰,肌骨健悍,覆上锦衣玉袍又衬得颀长挺拔。
他下场为衣长宁示范,甫一起式举手,原本燥热的暑气就似凝固住了,空中仿佛酝酿着风雷。
教授侄子打拳,衣飞石出招很慢,一边动作,一边向衣长宁讲解如何运气,如何出招,如何吐力。他信口说话,拳势中的那一口气却始终饱满精神,半点不散。这样举重若轻的功夫,在拳道中浸淫钻研七八十年的老拳师也狠差了他一截。
衣长宁崇拜得不行,双眼发光地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认真听他讲解。
然后,衣飞石就讲完了。
“你来吧。”
衣飞石理所当然地说。
衣长宁已然是非常聪明的少年了,幼时也有衣飞金教他习武打底,然而,碰上衣飞石这样的天才师父,他每次来习武都会怀疑,自己是否是个彻底的蠢货?
他硬着头皮将自己刚才所学的,目前还记得的,招式照着打了一遍。
学招式,形似不难,难的是神似。
想要神似,就得把衣飞石刚才所讲解的运气、出招、吐力的细节全部吃透,善加运用。
衣飞石觉得这是件和吃饭喝水一样容易的事,我都把菜端到你面前,告诉你这是螃蟹,这是西瓜,这是羊肉,你难道还不知道螃蟹怎么吃,西瓜怎么吃,羊肉怎么吃?
正常聪明而非变态聪明的衣长宁简直都要哭了,越打越是心虚。
从前学的拳法比较基础,他学起来就很吃力了,最近学得深了些,二叔开始教一气终始拳,侧重吐纳内劲,教的时候还跟教基础拳法一样“简略”,他学起来就更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