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二(10)
衣尚予默默不语,半晌才道:“叫长安跟他三叔一起去凉州吧。”
衣家就衣尚予这根独苗,老家没什么亲族,所以,就算衣尚予想把衣长安打发出京,也实在没地儿搁。恰好衣飞琥出继到了殷家,干脆就叫殷克家把衣长安一并管住了。
丁禅心说您这么打算倒是挺爽,殷克家不定在南边怎么骂娘呢。
不过,殷克家爽不爽,丁禅管不着。他正要说好,衣尚予突然道:“你也去。”
丁禅笑不出来了。
他慢慢跪下来,抱住衣尚予的膝盖,将脸蹭了上去,低声道:“督帅……”
“你去替我看住飞琥。”衣尚予说。
丁禅以为他说错了,惊讶地问:“三公子?”
“长安不驯都在脸上,纵然坏事也有限,打发出京,不叫他带坏了长宁就是。你替我好好看着飞琥。”衣尚予低声道,“他最像我。又像他娘。”
一个像衣尚予又像马氏的衣家子。丁禅想着脊背就有些颤栗,他知道,那是激动。
可他不愿意离开衣尚予。
衣尚予轻声道:“你骑得快马,一个月回来一次。”
丁禅顿时就乐了,他如今死死缠着衣尚予不放,尚且不能一月一次呢!心里痒得不行,正要纠缠上去讨个甜头,被衣尚予狠狠一巴掌抽在脸上,冷冷道:“放肆!”
丁禅左脸瞬间就肿起一个巴掌印,嘴角渗出鲜血,他也不生气,赔罪道:“是,佛奴冒失了!”
督帅才死了儿子,怎么能那样呢?他想,上回好像也是想的时候,督帅就死了个女儿。
啧,真是不吉利。
马上就有家丁来报,说皇帝驾到。
丁禅才挨了一巴掌面容不雅不能面圣,立刻换了个亲卫来服侍衣尚予,他自己则避去了别室。
羽林卫簇拥着谢茂进来,不等衣尚予见礼,谢茂就亲自上前推了他的轮椅,在茶桌边坐下,问道:“不如老公爷您告诉朕,您究竟是怎么想的?”
这劈头盖脸的一句,问得衣尚予莫名其妙:“陛下何出此言?”
“衣飞金那俩儿子就是祸害!你把他们好好关着,朕犯不着和两个孩子一般见识。”
枫林雅筑的谈话之后,谢茂跟衣尚予也算是撕破了脸皮,反正大家都不要脸了,说话怎么爽怎么来,“您是大家长,衣飞金临终托孤,要把他儿子塞给小衣做嗣子,还要继承小衣的爵位,您事先不知道?您不阻止?可见您是赞成的?——你是要让那狗东西百年之后把小衣的神牌扔阴沟里是吧?!”
衣尚予淡淡道:“衣飞石是朝廷赐封的襄国公,想给他举牌承继香火,老臣说了不算,衣飞石说了不算,朝廷说了才算。日后衣飞石上折子给衣长宁请封世子,陛下您御笔一挥,不许,他一个没名没分的外人,还能管得了衣飞石的宗庙?”
卧槽你这个不要脸的老东西,合着你是打算自己当好人,叫朕跟小衣吵架去?谢茂目瞪口呆。
“日后衣飞珀与郡主有了孩儿,过继给衣飞石,还请陛下周全。”衣尚予都盘算好了。
“你这不是坑朕呢吗?小衣不得跟朕急呀?”谢茂气道。
衣尚予不理解皇帝。皇帝是君,衣飞石是臣,皇帝对衣飞石挑选的襄国公世子不满意,所以另外挑了一支承爵,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皇权所在,衣飞石凭什么跟皇帝“急”?他敢。
退一万步说,皇帝是丈夫,衣飞石是妻室,夫为妻纲,衣飞石又岂敢与皇帝相争?
莫不是夫纲不振?还是……衣尚予默默地想,我想错了夫妻的位置?
第150章 振衣飞石(150)
长安侯衣飞金的薨逝成了京城的头等大事。
宫中仅有的两名皇嗣每天清早到长公主府报到,毫不自矜身份,只管把自己当子侄辈用,站在门前堂中,帮着衣家上下招待来吊唁的宾客。
谢沃、谢泽年纪都不大,板着脸小人儿一个,见了来客就拱手作揖,帮着指前往灵堂的路,除此之外,两人也做不了什么,但是,他们这样一天不缺席地站班,就足以说明皇室对衣家的看重。
——哪怕衣飞金回京“养病”这事儿是有猫腻,朝中不少人也都知道周氏涉嫌资敌叛国,在衣飞金死后,皇帝还是不计前嫌给了衣家足够的体面,让衣飞金死后哀荣。
为了让衣飞石宽心,不至于太过悲伤,谢茂少不得还要做些官样文章。
诸如特旨许衣飞金以一等公的规制下葬,再让礼部给衣飞金议一个好看的谥号,他自己实在没法儿真情实感地给衣飞金写祭文,现场捉了单学礼阁老当枪手,洋洋洒洒几大篇,就假装是自己写的,叫黎王谢范亲自在衣飞金下葬祭祀时宣读。
除此之外,他还办了一件让衣飞石很惊讶也很感动的事。
不等衣家请封,朝廷就有恩旨降下,让衣长安承袭了衣飞金的长安侯爵位,不降等。
——衣飞石满以为皇帝那样讨厌大哥,大哥生前不及请封世子,这爵位只怕是要掉了。
谢茂想法直接得很,衣飞金的爵位是他自己玩命挣来的,留给他的长子是世间最起码的公道。这皇帝若是连带兵打仗流血流汗的将领的便宜都要强占,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想到这里,谢茂也有几分唏嘘。
曾经他对衣飞石许诺过,只要衣飞金安安稳稳把西北交接给衣飞石,他就调衣飞金去南边,一旦打下来了浮托国,朝廷再封衣飞金一个国公爵。衣家一门三公,何等荣耀?
世事难料。
谁又想得到,曾经威名赫赫、年少封侯的衣飞金,年轻轻地就薨了呢?
办完了衣飞金的丧事,整个秋天就过去了。
哪怕有赵从贵、朱雨整天围在衣飞石身边服侍,谢茂也常常赐衣赐食微服出宫敲打关切,衣飞石还是瘦了一圈。他进宫时强打起精神,让自己看上去神采奕奕,然而,脸上的肉少了,谢茂搂着他摸了摸,肋下也是嶙峋骨相。
谢茂气得反手就打他屁股,骂道:“朕是少给你吃了么?瘦得跟流民一模一样!”
前些日子哪怕衣飞石不常进宫,谢茂也会经常出去看他,倒也不觉得什么。
今年稷下庄试种神仙麦,谢茂临时离京十多天,这会儿再看衣飞石就有了触目惊心之感。
衣飞石脸上本来挂着笑容,挨了一巴掌就怔住了。他这样子和往常的反应不大一样,谢茂又怕打疼他了,正要给他揉揉,说两句好话哄他,衣飞石拉着他的袖子慢慢爬了起来,坐在他膝头,紧紧抱着他的肩膀,许久都不肯放。
衣飞石很少露出这样的脆弱,面对谢茂的时候,他总是神采奕奕、随时都能听候差遣。
感觉到衣飞石紧绷的身躯,谢茂轻轻抚摩他的背心,无声地安慰他。
许久之后,谢茂终于忍不住了,提议道:“朕陪你睡一会儿?”
他这样直挺挺地坐着,膝上还蹲了一个百多斤重的精悍将军,再是削瘦了一圈,那也是个成年大男人,就这么四边无着地坐着,他实在有点撑累了。
想着再抱一会儿,说不得自己就要摔个四仰八叉,为了帝王颜面,谢茂不得不开口。
衣飞石在长公主府当然睡不安稳。
那个地方从来不像是他的家,他睡过衣尚予的行军床,也睡过衣飞金的行军床,都比在马氏身边睡得安心。
衣飞石怔怔地想起了从前,在军中,衣尚予的行军床比较宽大,他睡着能打滚。衣飞金的行军床就窄了很多,有时候他趴着睡觉,衣飞金还要坐着洗脚,一屁股就坐在他脚上,他故意吱哇乱叫,衣飞金抬起屁股就打算坐他的脸……
到后来,他也有自己的行军床了,有属于自己的军帐,哪怕枕戈待旦,也无比安心踏实。
衣飞石嗯了一声,从谢茂膝上下来,顺势枕在谢茂的腿上侧躺着。
嗅着皇帝身上独特的香氛,这是最让他安心的味道,也是最让他安心的地方。他躺在皇帝的身边,不担心会被训斥,会被责难,也不必牵挂远处的刀兵,可以彻底安心地享受来自皇帝的庇护。
就算做错了,就算惹了皇帝生气,这位天下至尊也不会真的伤害他,至多板着脸,故意提起声音,抽抽那个假屁股——只要他还一天在皇帝心上,皇帝身边就是他最安全的栖息之地。
“睡吧,这些日子你累了,多休息几天再上衙门。”谢茂看着他瘦出骨相的脸颊,低声道。
衣家骤失长子带来的震动,远比当日衣琉璃的意外死亡更大。哪怕衣琉璃被追封为公主,衣飞金仅以一等公仪制下葬,失夫弱女与高门嫡长的地位仍是天差地远。衣琉璃死了,衣飞石只是伤心,衣飞金死了,衣飞石要考虑的事情就太多了。
“大哥临终之前,要我过继宁儿。”衣飞石闭着眼睛,到底还是得跟皇帝说这件事。
谢茂突然笑了,凑近他耳边,轻声道:“咱们这像不像民间村头的老夫妇?才几岁呀,就要操心子侄辈的事了。这家讨厌的亲戚,那家新奇的闲话……”
这就是不答应了。
衣飞石早知道皇帝不会答应,倒也不是很失望,勉强笑了笑:“那臣不说了。”
谢茂摸摸他的脸颊,他在皇帝腿上蹭了蹭,很快就睡着了。
※
因皇帝不许,衣长宁过继到襄国公府的事被暂时搁置。
三个月后,衣飞琥、衣长安离京,从此长居凉州殷家祖地。衣长宁仍留长公主府,为父守制。
长公主府摘下了门额的丧幡,邻家又点起了红通通的灯笼,响起了丝竹之声。然而,丧事办完了,失去了嫡长子的长公主府却很难立刻走出阴影,镇国公衣尚予告病闭门不出,衣飞珀也谢绝了一切饮宴邀请。
始终侍奉在御前的衣飞石当然不能和父亲幼弟一样任性,他养好了身体,恢复了精神。
然而,衣飞金的薨逝,带走了衣飞石不必撑门顶户的天真。从此以后,他再不是那个天塌下来有长兄顶着的任性次子,他延续了多年的“少年意气”,在此彻底终结了。
※
对天下大多数人来说,太平六年,仍旧是个好年景。
冬雪降下。
南境捷报频传,稷下庄冬麦丰收。
年年哭穷亏空的崇州府今年终于交上了税,工部年前修成了成陵与远安河两个大工程。
文老尚书高高兴兴过了他无病无灾的八十大寿,席上吃着皇帝所赐,稷下庄神仙麦蒸出的大寿桃,老人家乐淘淘地滋儿了二两米酒,画了一幅流传千古的《太平仙桃赐寿图》。
这马屁拍得艺术水准极高,画中老叟所得仙桃乃神仙所赐,直接就把赐了寿桃予他的太平天子捧上了天——四面开花的粮庄已把试种的神仙稻吹得神乎其神,稷下庄又试种出同样产量极高的神仙麦,民间已经有了传闻,猜测皇帝乃是神农转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