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二(43)
两人又吵了起来。
衣飞石被吵得皱眉,挥挥手,门外的孙崇就熟练地把两人拎了出去,一人揍了十板子。
衣飞石自己吃了不少棍棒的苦楚,教孩子从来不肯狠打,叮嘱孙崇要轻轻的。孙崇也偏心,揍衣飞珀就比较狠,揍衣长宁就很听公爷的话,轻轻地揍。两个孩子都不敢吭声,见面各自翻白眼。
衣飞石正想把两个孩子都送回家,下人带着一点错愕地来禀报:“老爷,黎王爷来见!”
衣飞珀深怕衣飞石顾惜羽毛不肯接见自家岳父,本在廊下罚站,闻言一溜烟蹿了出来:“二哥你身子不便,我去请进来!”话音刚落,人已经跑出了院门。
衣长宁气急了,连忙转身:“二叔,你要是不方便,叫孙叔扶你去后边歇息。”
有个吃里扒外的小弟弟也罢了,好歹侄儿没上赶着把自己卖了。
衣飞石笑了笑,说:“没什么不方便的。”
因皇帝经常出入襄国公府,府上守卫极其森严。
若衣飞石不愿意见谢范,莫说衣飞珀去请,就算衣尚予亲至也不可能把谢范放进来。他也很想知道,此时此刻,谢范来见他是想说什么?或者说,求他做什么?
满打满算,衣飞石和皇帝做戏“受杖”的日子也有十天了。他这样的体格身手,总不至于挨一顿打十天都还趴着起不来。衣飞石打发了衣长宁出门候着,换上宽松的厚衣裳,做出燕居养伤的模样,在观云小楼左近的花厅接待谢范。
乍见谢范时,衣飞石也吃了一惊。
衣飞珀所说的传言没有撒谎,谢范确实是瘦了,瘦了起码三十斤。
月牙白的亲王常服套在谢范身上松垮垮的,全凭腰带扎紧,一样的玉带蟠龙袍,从前穿着何等风采照人?今日看了只觉落魄。衣飞石眼力好,谢范束在发髻中的白发骗得了旁人,瞒不过他的双眼。
距离衣飞石与谢范苍山一别,也不过短短十数日而已。
他犹豫了一下,上前施礼,仍是称呼:“六哥。”
“今日是蔡老大人头七。”谢范也不和他寒暄废话,见面直入正题,“要么今晚,最迟明日,陛下必然会召我问罪——听说因我之故,连累你受了廷杖,高义如此,小王今生只怕是无力报答了。”
“您言重了。今日仓促来见,可是有事托付给我?”衣飞石也懒得废话。
“确有两件事,恳求公爷周全。”
“请说。”
“黎州之事,太后本不知情。若因我之故使陛下、太后母子离心,何其荒谬?如今陛下气恨难当,我说一句只怕就坏十句,此后却未必再有机会面君自承。还请公爷周全。”
谢范郑重托付,说着就屈膝行了大礼。
衣飞石心痛太后的感情未必比谢范少多少,他避开谢范这一礼,说道:“义不容辞。”
衣飞珀连忙把谢范扶了起来,谢范看着身边殷勤俊秀的少年郎,从前觉得他拱了自家如花似玉的好闺女,恨不得把他打出去,如今又觉得他千好万好,可惜无缘。他拍拍衣飞珀的手,请衣飞珀和衣长宁都先出去,方才说道:“我若坏事,团儿就不能嫁给你家了。”
衣飞石私心里当然不愿意谢团儿嫁入衣家,可是,绝不是因为黎王失势了。
他皱眉道:“六哥这是何意?不说陛下如何处置,就算有雷霆降下,我家岂是趋炎附势、背信弃义之人?——您来找我,是怕去长公主府退婚,被我父亲打出来吗?”
“妻者,齐也。齐大非偶。”谢范只说了两句话。
衣飞石才想说我家不是那等轻狂势利的人家,转念又想,难道皇帝就是轻狂势利的皇帝么?
他自己与皇帝相恋,日子就过得远比寻常夫妇辛苦,既是侍夫,又是事主,天然比皇帝矮一截,开个玩笑都要想一想,皇帝会不会真的生气了。若从前谢团儿是大郡主,衣飞珀承了国公爵位,彼此也算相称,至少谁也不必怕谁,一旦黎王失势了呢?
“我正在坏事的时候,此时去你家退婚,镇国公必然不应,我也不欲因私心爱女,反倒坏了镇国公府的名声。小儿女家过日子必然是磕磕绊绊,只盼有朝一日他们实在过不下去了,你能记得我的嘱托,出面作主,许团儿与飞珀和离——”
说到这里,他也给衣飞石作揖,谢道:“若她过得不好,还请多照看她一分。”
衣飞石突然抬眼,面露错愕之色。
谢范心说,难道我的要求很过分吗?皇室女子休夫、和离又不稀奇。
正不解时,关得紧紧的花厅大门突然被砰地打开,谢范霍地回头——
就看见两个宫监站在门口压着门扇,一身灰青色御常服的皇帝站在门口,正冷眼盯着他。
第170章 振衣飞石(170)
谢范根本没想过皇帝会突然出现在襄国公府。他往后退了一步,迅速退至旁侧让出堂前上坐的通路,在门边跪下接驾。衣飞石也很惊讶,与谢范一样躬身退往侧近,跟着屈膝磕头。
二人一左一右在门边跪侍,谢范不敢吭声,衣飞石作为家主人得接驾:“臣恭迎陛下。”
“六王与襄国公关系是真好。”
谢茂提起袍角进门,讽刺了一句,示意衣飞石起身,“伤好了?起来吧。”
剩下谢范一人孤零零地跪在花厅中,随着皇帝步入正厅,谢范也转身跟来,垂首拜伏。
“朕以为六王这会儿该在蔡御史府上。”
“半下午的,这就来找襄国公,是吃饭呢还是喝酒?”
“还是想跟襄国公商量商量,想个什么辙,再把朕搪塞蒙蔽一阵儿?”
谢茂熟悉地找了椅子坐下,手肘往身边一撑,恰好就搁在扶手上雕着的老树逢春上。
熟悉的地方,坐着就是舒服。不等谢范答话,他又哦了一声,嘲笑道:“朕倒是忘了。六王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朕的旨意供在案上看一看就行了,并不一定照办。是这个道理吧?”
谢范被噎得满头包,只能磕头:“臣死罪。”
皇帝对他一向很礼遇恩宠,该予兄王的体面,从登基时就没少给他一分半点。
皇帝最先给谢范写信,用的就是家书。那时候还未改元,皇帝就敢托付谢范去办丈雪城李家的兵权。似这样心腹的差遣,虽说担了干系,然而,多少人求都求不来——替皇帝办了这样一件大事,基本上一辈子就保稳了。
平时君臣相处,皇帝也很少对谢范拿架子,宽和亲切,只要他大事不出格,皇帝从来不拘小节。
这是皇帝第一次用高高在上的口吻讽刺他。他才觉得这滋味实在太难受。
在谢范的心目中,皇帝虽是皇帝,可谢茂实在太年轻了,又是太后之子,明知道谢茂惩治宗室朝臣心狠手辣,他却仍旧有一种“那是个小兄弟”的错觉。
如今雷霆直降头顶,他才惊觉不是皇帝没脾气,而是皇帝从来不对他使威风。
不过,现在明白也迟了。
“臣罪该万死。”谢范只管谢罪。他罪名也不差今日这一条,债多了不愁。
哪晓得他这样瘦得身骨嶙峋又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看在谢茂眼里简直就是无赖。
“你有胆子把朕的旨意当耳旁风,就有些骨气自己个儿把罪名都担上。”
“怎么?长信宫指望不上了,就指着襄国公再拉你一把?”
谢茂陡然厉声训斥,“你还没完没了了?莫不是襄国公上辈子杀了你全家,这辈子欠着你的?拉你一回不够,你还缠上他了?——你不知道他在府上养伤?”
你不知道朕打他了?怕衣飞石脸上挂不住,谢茂没有问得很直白。
谢茂想起衣飞石脸上那几个巴掌就气恼。
打衣飞石的固然是他,可他绝不会只怪罪自己,总要找到被迁怒的人,这人是谢范就没跑了。
原本念着谢范回京这几日都很安分,没有四处联络旧党上窜下跳,谢茂稍微平了气,只等着蔡振的丧事办完了,他再慢慢和谢范掰扯。哪晓得蔡振才过了头七,谢范就往衣飞石府上蹿,顿时就戳了谢茂逆鳞——你还要不要脸了?羊毛逮着一只薅是吧?仗着小衣心肠好,你就可劲儿欺负他?
衣飞石站在一边尴尬极了,悄悄挥手,让下人把门外的衣飞珀和衣长宁带下去。
“臣罪该万死。”
谢范都被皇帝喷懵了。陛下这话里的重点,是我不该来找襄国公,我会拖累了他?
“坏了事了,倒知道家中弱女无人依靠,想要找人‘托孤’?”
谢茂冷笑道,“你早干什么去了?人活一世,就图个随心自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你要是个光棍,朕倒是给你写个‘服’字,可你不是呀。你有王妃,有郡主王子,你坍了台,团儿日子不好过,圆儿才五岁,你是不是还得求朕给他赏个好师父,他才能好好读书成人?还得指着朕给你养孩子,对吧?”
“朕若是不管你两个孩子呢?朕若是因你一并厌弃了团儿圆儿,你以为,你死的就是一个人?”
谢茂的训斥让谢范心中涌起了一丝希望。
——但凡上位者教人,肯教训,那就是还打算继续用你。否则拖出去就砍了,哪里还需要废话?
“臣知罪,臣后悔极了。”
谢范说着眼眶就红了,常年悲风吟月的风流王爷,眼泪说来就来。
何况,谢范也是真伤心,想着没过上八十大寿的蔡振,想着自家儿女,他啪嗒啪嗒掉落在地上的泪水,一颗一颗全都是出自真心,“陛下教训得是,臣扪心自问,所作所为实在对不住陛下对臣一片殷切深情,对不住家中妻儿期待。陛下肯用臣查黎州弊案,是陛下信任臣。陛下乃圣明君主,臣却是错想了如今的朝堂风度,臣辜负了陛下,臣罪该万死啊……”
谢范一边谢罪,还一边暗搓搓地踩了谢芝一脚,希望借此唤起谢茂的同理心。
谢茂还真的跟他同理不起来。
孝帝确实不算什么好人,可孝帝对人的渣也是分层次的。
相比起被孝帝杀得七零八落的诸皇子,他对谢茂还算有几分真心,在一定的限定范围内,对谢茂也还算慈爱——只是他最爱自己罢了。可是,谁又不爱自己呢?
谢茂对谢芝最大的意见,是谢芝引陈朝之敌自毁长城,丢了秦州之后,又害得无数谢朝将士百姓无辜殒命,一场仗打了快二十年才拖拖拉拉地打完,打得天下元气大伤,人口锐减。代价太大了。
至于文帝朝党争夺嫡什么的……跟谢茂半点儿关系都没有,他对此毫无感触。
谢范死气沉沉跪着请罪,他觉得谢范态度不诚恳,谢范哭着承认错了,他又觉得谢范装得太过分了。总而言之,现在谢茂怎么看谢范都觉得极其不顺眼,全然没有了从前的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