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二(18)
衣飞石顿时语塞。
皇帝语态再是温和,这番话也是警告敲打,朕不想听衣长宁的事了,再说就是你错了。
夜色降临之后,皇帝指点的地方也被宫人清理干净,四帷扎上轻纱,远处有侍卫把守。谢茂拉着衣飞石靠在瑰石垒砌的假山之上,笑道:“也不知这回能睡几个地方?”
看着微弱烛火下皇帝含笑的容颜,衣飞石也就暂时忘却了旁人旁事,醉在一片热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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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沐结束之后,皇帝从密道回了太极殿,衣飞石进皇城安排好防务。
恰好有些空闲时间,孙崇来提醒说徐阳骏在三凤楼等候,衣飞石便换了衣裳赴约。
三凤楼是皇城北边最繁华的一座酒楼,先后曾有三名艳名远播的市妓常驻于此,所以得名三凤楼。衣飞石这些年鲜少出门,出门也是陪皇帝微服私访,皇帝也不爱逛酒楼,进门见着往来穿梭的闲汉、焌糟、小厮,再有娇笑声美的市妓卖唱劝酒,竟觉得有些陌生。
徐阳骏也不知道衣飞石何时能来,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坐着吃茶,楼下还雇了两个闲汉眼也不瞬地盯着,吩咐若是见着一位英俊潇洒脸上带个四四方方疤痕的贵人老爷来了,马上请上来!
哪晓得衣飞石来得这么早,徐阳骏目光犀利,比几个揽客的闲汉更早一步看见衣飞石。
他也顾不得去找楼梯,翻身就从二楼走瓦而下,惹来背后一阵惊呼尖叫。嘈杂声中,徐阳骏利索地单膝点地跪了下去,激动地喊:“少主!”
衣飞石青衫素巾,手里拿着折扇,大约是想低调些来酒楼,就扮了个书生。
他乔装改扮的本事远非皇帝能比,一身英气说收敛就收敛,然而,大约是他见的书生少,见的内阁大臣多,养移体,居移气,学起来倒有几分顶级文宗的风范。这会儿跟前啪唧跪了个身高八尺的大汉,满楼子的人都探头看热闹,他也忍不住笑:“你起来吧,闹得这么沸沸扬扬的,这里是坐不住了。”
徐阳骏满脸激动地望着他,还伸手抱他大腿,眼角含泪:“少主,属下久不见您尊面,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衣飞石知道他是个肚里没墨水的憨货,心中只有无奈。
旁边孙崇噗就笑了,打趣道:“哟,徐憨,您最近读经了这是?长进了不是?”
徐阳骏抱着衣飞石大腿不放,啐了孙崇一口:“给老子爬!”
“行了,你起来吧,咱们换个地方坐。”衣飞石道。
徐阳骏就叫守在酒楼门口的亲兵留下把账会了,自己拍拍膝盖爬起来,乐滋滋地在前边引路,说:“要不咱们去城西的天惠楼,那可是八大名楼之首!少主,哎,您还是走着来的呀?来,骑属下的马,属下给您牵马……”
衣飞石才想说不必了,随便找个地方坐下说话就是,突然看见前面当街砍人!
三凤楼本不是临街打开,出了门廊才是街坊。这会儿衣飞石才出门来,就看见长街上有人拿着菜刀追砍一个书生。那书生长手长脚个儿很高,穿着国子监监生夏衫,瘦得就似竹竿撑着衣裳。他狼狈地东窜西逃,手脚也不甚灵活,眼看就要被菜刀砍中——
衣飞石身边的侍卫都救援不及,唯有衣飞石身负箭术九说绝技,右手食指轻轻一扣,状若拉弓,再将指尖放开,无声无息间,就有一缕不可捉摸的灵犀飞射而出。
手持菜刀的恶汉霎时间浑身一僵,就像是被苍鹰盯紧的毒蛇,竟把手中菜刀都吓掉了。
那书生见恶汉无缘无故丢了菜刀,居然不着急跑,反而冲了出来飞快地捡起菜刀,冲那恶汉比划道:“你来呀,朗朗乾坤昭昭天日,你一个欺行霸市的流氓倒逞起威风来!我今正告于你,你……快把勒索刘婆婆、王三嫂、齐叟他们的银子还来!否则,我就带你去见官!”
原来是个书生在行侠仗义。衣飞石听了颇觉有趣,然而他时间有限,吩咐孙崇道:“你差人去问一问,若是那凶人无礼,就帮那书生把银子讨回来,别叫他吃亏。”
他正要上马,突然听见那恶汉咒骂道:“李得意你个王八羔子,少给老子放气……”
后面的污言秽语已经入不了衣飞石的耳了,他听见“李得意”这个名字,瞬间就想起当年在陈地长青城,死在妙音坊之前的那位锦衣卫。
那个为谢朝潜入陈朝十多年,拼死送出情报,只剩下三个月寿命,打算回家看看儿子的锦衣卫,李三十。李三十当然没能顺利回老家。他为了替卫戍军校尉张岂桢收拾善后,奉命假扮成陈地诸色府奸细,被不知情的衣飞石抓住之后,死在了妙音坊前。
皇帝曾交代要对李三十的后代着意关照,这件事不止黎王谢范用心,衣飞石也很上心。
所以,衣飞石知道,李三十的儿子目前正在京城国子监读书。
那个不幸又幸运的书生,他的名字很有趣,就叫李得意。
衣飞石改了主意,他亲自走上前,问道:“究竟何事不平?我可为二位做个仲裁。”
无非是个恶汉欺行霸市,书生路见不平的故事。孙崇那是镇日管着军中恶霸的祖宗,收拾个欺软怕硬的市井流氓不费吹灰之力。三两下就敲得那恶汉嗷嗷大叫求饶,见衣飞石对那书生很礼遇,孙崇差遣几个同样乔装改扮的羽林卫,把恶汉拎到一旁好好“讲道理”去了。
“多蒙老爷相助!此等恶棍委实太可恶了!”李得意年纪比衣飞石还大些,然而,观衣飞石气度风范都不似常人,身边还带着豪奴随扈,他也不敢称兄台,直接就是“老爷”了。
“在下石飞。敢请教贵姓台甫?”衣这个姓氏非常罕见,至少京城还未见第二家,衣飞石既然乔装出来,当然就不会用本名本姓。
“不敢,贱姓李,李得意。”李得意躬身作揖,又转头看那恶汉。
衣飞石笑了笑,孙崇会意转身过去,没多会儿就把恶汉的钱袋子搜了出来,交给李得意手中:“这银子李兄拿去给苦主分了吧。这人自有我家人与他‘讲道理’,必不会再找李兄晦气。”
李得意看了他好几眼,突然问:“你也是我爹的同袍?”
衣飞石愣了愣。
“我看您这年纪,倒不大像……莫不是我爹的上官?”李得意恍然大悟。
“自从那年卫戍军的张校尉来过后,我就没撞见过难事。哎,大人呐,你们也太关照我了!”
“我不是读书的材料,考举人吧,考不上。张世兄就给我想辙,弄了个国子监的位置。我说我没银子来京城读书,想去学一门手艺,学政大人还专门给我送了几袋子廪米,另外五十两银子,叫我来京城读书,必有前程。”
“路上遇见水匪,刚好就有官兵来缉盗,打尖遇到黑店,又有路过的大官来抓贼。”
“大人,在下看您这样也像是能做主的,要不就跟大伙儿说说,别天天跟着我了?”
他认真地说:“我爹替朝廷办事,年年也有饷银。他是为保家安民所死,朝廷也有治丧银子发放,我李得意区区一个小民,受此厚待,也太……”他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衣飞石才知道,只怕张岂桢是心存歉意,所以一直派人偷偷跟着李得意,随行保护。
张岂桢如此公器私用,自然是不对。可是,衣飞石想起那年寒冬,被不知情的自己扒光了衣裳死得无比屈辱的锦衣卫,也是满心唏嘘。
“我知道了。”衣飞石看着他瘦高的身形,问道,“生活艰难吗?为何如此削瘦?”
李得意挠挠头,苦笑道:“我能考个秀才就顶天了,去了国子监……”
谢朝国子监治学严谨,诸生旬月都有考试,考得好的自然记档表扬,还会发福利,考得不好的多半还要挨板子。像李得意这样滥竽充数的混了进去,可不得日日愁苦、日渐消瘦吗?
衣飞石心中好笑,已然决定把他救出苦海,问道:“你想学什么手艺?”
“赚钱的手艺!”李得意脱口而出。
“这样吧,待会我叫我这家人随你归家,认认门头。你以后想学什么手艺,都跟他说。必然给你办妥。若有事叫他来找我。”衣飞石忍笑想了想,还是把身上的挂配摘了下来,“若有急事,也可以直接来襄国公府找我。”
李得意高兴地接了挂配,再三拜谢。一直到衣飞石都上马走了,他才一拍脑袋:“襄国公府?”
——那可不是灭了陈朝的襄国公,衣飞石,小衣督帅啊?!
※
衣飞石与徐阳骏也没有走远,寻了个清静的茶寮子包下,侍卫守在外边。
“少主,多日不见,您真是精神极了。”
徐阳骏哈着腰给衣飞石分茶果子,拍马屁拍得极其蹩脚。衣飞石这些年被皇帝养叼了嘴,外头的粗茶真是喝不下去,他要喝炊沸的山泉水,徐阳骏又立马爬起来给他盛。
“行啦,咱们是什么关系?犯得着这么狗腿子?”衣飞石叫他坐下,“有事你说。”
徐阳骏赔笑一声,到底还是笑不出来了。
顾不得就在露天的茶寮子里,他大马金刀往衣飞石跟前一跪,说道:“少主,委实是找不到门路了,才想着来求一求您!”
衣飞石轻轻敲着手里的折扇,轻声道:“你知道我家的规矩。”
“自不敢求少主卖官鬻爵、遮掩不法!少主,我这是有冤屈啊!”徐阳骏说得义愤填膺,忍不住就爆了粗口,“这朝廷的文官儿心肝也太唧吧黑了!上下勾结,阴死人不偿命!”
“少主,我跟你说,我那小舅子,多好的一个官儿啊!好不容易补上个缺,整天都在坐衙审案下乡巡察,百姓都想给他送万民伞!不是我老徐吹牛,少主,您给派个钦差——”
“放肆!”衣飞石立刻训斥。
皇帝才能派钦差,叫衣飞石派“钦差”,这是在西北混习惯了,嘴秃撸了一时没改过来。
徐阳骏忙打了自己一巴掌,“是,是,属下放肆。”
“就说您派个人跟我去华林县问一问,谁不说我那小舅子是个好官儿?青天大老爷!”
衣飞石常年跟在皇帝身边,就算他再是守规矩,轻易不肯看皇帝案边的奏折,有时候也会在内阁外边候着服侍。他这样的耳力,宫中哪里还有秘密?
华林县的事,衣飞石也知道。
因春洪防治不力,华林县令邱灵非被皇帝点名训斥过。当时他就知道,这个邱灵非完了。
邱灵非是徐阳骏的小舅子这事儿,倒不让衣飞石惊讶,徐阳骏也是个贪色的憨货,发妻死了七八年,就爱往家里抬小妾。他是个浑不吝的,所有妾侍娘家亲戚他都当正经岳家往来。要说徐阳骏的小舅子,起码得有十七八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