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二(104)
楚弦乖巧地抱了一碗酥酪上榻作陪,谢茂也不动箸,就看着他俩一起吃东西。一顿饭吃完,楚弦乖乖缩到了角落里。谢茂很自然地靠近衣飞石身边,伸手抱他:“朕一向向着你。有事要和朕商量。”
衣飞石背后皆是杖伤,居然也能面不改色地任凭谢茂搂着,含糊地说:“臣明白。”
明问一次,暗示一次,衣飞石都不接茬。
谢茂挥手让底下人都下去了,只剩下朱雨在屋内服侍。眼看就是个秘密审问的局面,衣飞石不大自在地偏了偏头,解释道:“臣昨日宿在宫外,是因羽林卫有些职事牵扯不清。不是什么难以措置的大事,也不和朝廷相干——不必陛下费心。”
谢茂轻轻拽住他的衣裳,笑道:“朕不费心就是。就是想你了。”
衣飞石立刻搂着他亲了亲,说:“那臣去洗一洗。”
“去吧。”谢茂含笑放手。
衣飞石事前洗漱从不让他看着,他也习惯了。衣飞石还黏着他亲了好几下才粘粘糊糊地离开。
谢茂含笑看着心上人挺拔修长的背影走出宫室,这是真有些不解了。
他知道衣飞石在撒谎,也知道衣飞石有事瞒着自己,可这个节骨眼上,能有什么事?
相王府蓄养死士刺客一事,莫非有什么内情?还是衣家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他当然可以叫听事司去查。
只是刻意去查衣飞石故意瞒着的事,就显得非常不尊重衣飞石的想法。
襄国公存心隐瞒,皇帝刻意差人探查。谢茂是皇帝自然无所谓,只是这么一来二去的,很容易损伤衣飞石在臣下心中的威严,谢茂不愿如此。
自问特别了解衣飞石的谢茂难得懵了一回,想了几次也不得要领。
昨夜孤枕独眠自然比较冷清,想着待会有心上人暖床了,谢茂心思浮动,暂时也不想去琢磨旁的事。若是要紧的事,朕迟早会知道。若是不要紧的事,小衣想撒个谎不给朕知道,朕不知道就是了。
谢茂叫宫人服侍着漱了口,亲自调了香在内殿点燃,就等着衣飞石洗漱回来。
往日衣飞石动作都很快,没多会儿就回来了,今日左等右等不见踪影,这就更让谢茂奇怪了。
莫不是和朕生气了?凭什么呀?
谢茂将自己这两日见过的人,做过的事都回想了一遍,确定自己肯定没有和周琦扯上任何关系,真要说唯一出格的事……也就是在宫外临时改道,要去听事司接衣飞石下班。
总不能为了这个和朕发脾气吧?谢茂觉得衣飞石不该是这样的人。
有小宫人悄悄来给朱雨咬耳朵,朱雨似是想笑又强忍住了,上前回禀道:“禀圣人,公爷洗漱后叫小的们晾头发,歪在榻上眯着了……底下人拿不准主意,不知道该不该唤醒公爷。”
若是换了个普通宫妃嫔妾,给皇帝侍寝之前睡着了,只怕早就被催促着闹起来了。
衣飞石不一样。皇帝待他实在太过宠爱了,若襄国公真是乏得撑不住在盥殿眯一会儿,奴婢不知体贴地打扰了他休息,他未必会生气,皇帝却一定会生气。宫人们拿不定主意,只得前来请示。
谢茂本能地觉得不妥,才说要去看看,衣飞石已经披着斗篷走了进来。
“臣睡迷糊了。”他不好意思地说。
这会儿的衣飞石看上去非常精神,只有眼底浮着一层薄薄的困倦,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
谢茂再性急也不至于逼着衣飞石侍奉,拉着他回内殿上床躺好,衣飞石要解衣裳,他轻轻按住衣飞石的衣襟,将锦被覆上,柔声哄道:“乏了就早些歇着。明日吧。”
“臣明日要早起,陛下也要上朝。”衣飞石声音中有两分渴念两分迟疑,仿佛很拿不定主意。
谢茂轻轻咬住他的耳朵,低声道:“就这么急?明晚上不行?”
衣飞石还想说什么,谢茂却不想再看他演戏了,哄道:“睡吧,睡觉皇帝大。”
“还是陛下比较大。”衣飞石从被窝里爬起来,搂住谢茂肩膀,“陛下说想我了。”
谢茂低头与他亲吻,低笑道:“朕时时刻刻都想你呢。好啦,心肝,朕抱着你睡吧,不闹了。”
谢茂与衣飞石相拥着一并上了床,衣飞石就伏在他怀里,似乎真的很疲倦,很快就沉沉地睡了过去。谢茂静静打量他沉静的睡颜,看不出任何不妥之处,只除了他比往日紧了一分的领口。
很显然,今日衣飞石不大愿意被人轻易解了衣裳。
前日回宫与衣飞石亲热时还好好的,昨儿衣飞石就不肯进宫了。谢茂心中狂怒,衣尚予,你是吃撑了?小衣都多大的年纪了,你还对他动鞭子?真当朕的小衣还是你家的“不孝子”能随便欺负是吧?
次日,衣飞石果然早早地起了床,不等谢茂睁眼,他就穿戴洗漱离开了。
谢茂阴着脸去上了朝。
朝会上,心情极其不好的皇帝把兵部尚书尚守志劈头盖脸骂了一通,理由仅仅是因为尚守志出班时慢了一步——天下事极少有各部各管毫不相干的,朝会上各部轮流递折子述职,前边说完了,内阁或者皇帝有了明确的倾向,后边说不得就得临时调整一下。这很正常。
尚守志被皇帝找茬骂得莫名其妙,正懵逼的时候,皇帝终于开恩明示了:“恍惚其实,敷衍塞责!朕闻兵部各司游手好闲者众!美其名曰以衙当家,勤于政事,钻进被窝里就不肯出来。清晨应卯后逛一圈,倒头就回值房昏睡,地方上下办不了事找不着人,就这样的人,竟然还给了一个上平!”
吏部尚书窦蜀珍暗暗庆幸,这兵部官员年纪不归吏部统管,否则他简直是躺着中枪。
兵部官员归谁管呢?枢机处。
枢机处总参知事是衣尚予,常年不上朝。前凉国公孔杏春也已经死了。目前枢机处排名最前的枢臣,是前兵部尚书孟东华。
他知道这个每天在衙门睡大觉还大计上平的人是谁。
不就是镇国公世子衣飞珀么!
衣尚予的儿子,衣飞石的弟弟。他想去衙门睡觉,谁敢不许他睡?
武官亦是三年考评一次,谁又敢让衣飞珀这样的衣家少主落到中、下等去?实在是他懒得太过分了,兵部上下都看在眼里,给个上上太亏心,这才心惊胆战地给了个上平……
就这孟东华还专门去长公主府求见衣尚予,专门说明了不给上上的理由。
皇帝也不可能逮着衣飞珀骂,官儿太小了,骂着不成体统嘛。先骂了尚守志,再骂上了孟东华,衣飞珀还能有好果子吃?朝臣皆面面相觑。继上半年皇帝当朝训斥襄国公之后,皇帝又找衣家的茬儿了,这是例行打压衣家吗?襄国公彻底失宠了吗?
散朝之后,尚守志就先回了兵部衙门,把才睡醒了准备吃饭的衣飞珀臭骂了一顿,打了二十军棍。
衣飞珀被打得莫名其妙,一气之下就告病回家去了。
正在宫外追查相王府行刺线索的衣飞石还蒙在鼓里,一连好几拨人给他送信,最先是黎顺的妻子袁十十,专门找了个锦衣女卫来说朝廷发生的事,黎阁老、龙幼株、孟东华、百里简……几个朝中交好又消息灵通的朋友,全都打发了心腹暗中提醒他:怎么回事?你弟又惹崇慧郡主了?
年初皇帝直接训斥襄国公,和通过训斥衣飞珀的上司收拾衣飞珀,性质完全不同。
前者是敲打,后者就是明晃晃的圣意:这个人朕不喜欢,你去弄他!
衣飞石想起昨夜皇帝近乎配合的“不察”,瞬间就明白了。皇帝根本不是一无所觉,皇帝早知道他身上带伤了!这笔帐直接算他亲爹衣尚予头上了。
——要不是衣尚予是他亲爹,只怕皇帝都想把衣尚予拖出来暴打一顿。
怕皇帝再闹出什么事来,衣飞石连忙吩咐道:“请赵医正去府上给衣飞珀瞧伤。”
赵云霞在宫中当值,轻易请不出来。衣飞石派人去请,消息必然送到皇帝跟前。这是隐隐地向皇帝求和:跟我爹没关系,我回来跟你解释。
他有些无奈地解下腰间长剑,坐了下来。鬼上身了吧?竟然觉得可以瞒过枕边人。
衣长宁已勘察好现场,拿回了口供,施礼回禀道:“太平十三年八月到太平十四年五月间,这里曾住了九个江湖客,根据本地百姓描述,只有两人与慈幼院刺客特征相符。”
那日在慈幼院的刺客总共七人,加上行刺失败自杀的刺客,也只有八个人。
八个人都是心怀天下的义士,都是为了公心太平放弃私仇的侠客?世上岂有这等事。
这一批刺客不可能只有八个人。其他意见不一者,要么是被这八个刺客杀了,要么就是还潜伏在各处,与这八个不是一路人。
目前衣飞石查的是相王妃胡氏陪房转了几道弯的亲戚家的庄子,已查实是曾经藏匿刺客的窝点。
“暂时不要惊动了相王府。继续查。”衣飞石吩咐道。
“是。”
衣长宁看着自家二叔,犹豫再三,还是劝道:“您在庄子里休息片刻,别处卑职去查。若有困惑疑难之处,卑职再来请教将军。”
衣飞石自问将身上伤处藏得极好,然而,衣长宁毕竟是常年跟在他身边的亲侄儿,跟着衣飞石跑了半天就知道二叔身上带着伤了。他没直接说,衣飞石也听出了他话里的迟疑与痛楚。
……衣长宁都瞒不住,竟然还想瞒着陛下。衣飞石,你今年多大了,还犯这样的蠢?
衣飞石面无表情地起身,将才解开的长剑重新佩好,走了两步,问道:“与你无关。”
一直躬身低头的衣长宁被戳得哑口无言,只能将头埋得更低一些。
他已经不敢在办差时叙家礼了,对上称呼是将军,自称卑职,不办差时,他也见不到二叔。鼓起勇气关怀一句,还是被二叔硬邦邦地甩了一句“与你无关”,衣长宁也不能说什么。
二叔曾经那么受宠,家里出事之后,陛下先后训斥二叔两回。此次遇刺,搁从前,陛下顶多训斥两句,这回居然对二叔施了刑责……衣长宁心如刀割。只恨自己不争气,只恨衣长安与谢娴不安分。生生带累了二叔,让二叔失去了圣心宠爱。
衣长宁呕得心口疼,衣飞石却在目无表情地想,怎么才能哄得好陛下不生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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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府大部分皂隶差役都忙着赈济雪灾的时候,京兆府尹常葛在衙门审案。
内阁大臣李玑弹劾钦天监五官司历吴仲雄逼杀幼妹长嫂,皇帝把案子发给了京兆府审理。要审理这个案子,第一件事就是把吴仲雄提到堂上——人都找不见,审个渣渣啊?
吴仲雄不在府上。
吴仲雄也不在钦天监。
京兆府找了半天,最终在东城兵马司大牢里把吴仲雄找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