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二(48)
岁月于他们二人的意义是不同的。
这十年对谢茂而言,只是游戏中的一个过程,对于衣飞石而言,则是人生中十之一二的漫长。
他蓄了须,看着嗣子娶妻生子,孙儿都会管他要荔枝吃了……虽说这儿子是白捡来的,毕竟也成祖父辈了不是?
“老爷,海州天热,半下午的,您仔细中暑。”衣飞石跟在谢茂马后,随口劝了一句。
正常人的气血在十六到十八岁达到巅峰,此后每况愈下。衣飞石是习武之人,锻体盈血之法与常人不同,当然不能以常理而论。让衣飞石觉得奇怪的是,他是习武之人,皇帝又不是。
平时也没见皇帝怎么饮食保养或是打熬筋骨,为何二十多岁还畏寒怕热的皇帝,最近两年反而身体越来越康健了呢?如今皇帝三伏天顶着烈日在毫无遮拦的地面上跑,除了流汗,就不中暑。三九天穿着夹衣在雪地里走,只要不长时间僵立不动,居然也不会风寒。
“这是绿蟠桃。”谢茂突然在一棵树下驻马,伸手想要摘果子。
突然听见犬吠声遥远地传来,衣飞石连忙策马而上,就看见一条皮毛养得油光水滑的黄狗蹿了出来,冲着伸手的谢茂不住吠叫。
谢茂笑道:“看家狗?”就把手缩回来。
那狗果然不叫了,只是不远不近地巡视着,警惕这一行陌生人还要继续伸手。
没多会儿就跑出来一个半大的孩子,约摸十三、四岁,穿着旧布褂子,赤脚踩在泥地上。
“大黄,回来!”这孩子叫住黄狗,黄狗兴奋地围着他转了几圈。
他将狗安抚住之后,熟练地用石子打下两个熟透的绿蟠桃,准确地落在他扯开的旧布褂子上。
他用布褂子把桃子上的细绒毛擦去,递给谢茂:“给,你吃!我们大黄不认得人,前儿老有人捣乱砍树,它才对谁都喊。”
他那个旧布褂子实在不怎么干净。谢茂才想伸手去接,衣飞石已顺手把桃子纳在手中。
“拿去买糖。”衣飞石荷包里有准备好的散钱,随手抓了一把铜子,给那孩子。
那孩子眼睛都亮了,却故作老成地摆手:“不不不要,不能要。路边果子谁都能吃,不糟践就行了。咱们神农老皇爷赏了天下饱足,这果树我家也不费事,不能卖钱。要遭报应的。”
这就是谢茂推广神仙种的后遗症了。虽说遍地粮食保证了大部分人不受饥饿所害,可也正是因为如此,一部分能够通过耕种自给自足,卖粮食换取布匹、盐酱等日用的农家,也因此失去了交易的价值。
更不提许多勉强上差度日的懒汉流氓,自从能在野地里刨食填饱肚皮之后,就再也不去上工了。
就如同眼前这个半大的孩子,面色红润肌骨丰润,脸上还有带了点婴儿肥,可见吃上没亏待。然而,他身上的旧布褂子明显就是由大改小,还带着补丁,脚上连一双鞋都没有——吃得饱,穿不好。
谢茂早知道会出现的这样的问题,朝廷也已经在设法改善了。不过,一样需要时间和过程。
见这孩子眼睛亮晶晶的,说话口齿清晰,人也机灵,谢茂就想去他家里看一看。随口道:“你家在何处?我们赶路太急,可否去你家讨一碗热水喝?”
他有心周济这孩子,既然道边果树不肯卖钱,去家里喝了热汤总得给一些柴火赏钱。
衣飞石就把手里的铜子揣进那孩子的旧布褂子里,说道:“好好伺候,赏钱管够。”
“有的有的,我家还有热汤热饭,几位大爷跟我回家,我阿姊手艺可好!”孩子顿时高兴了起来。
吃食不值钱,钱才值钱。
有了这一把铜子,就能给阿姊扯花布做衣裳,买瓦修屋顶……
孩子太久没见过钱了,总觉得这一把铜子就能把盼望了许久的心愿都给实现了。
这回谢茂出门就两个马车,七八匹马随着。五十里外,还跟着伪装成大商队、镖行的五百羽林内卫,地方守备衙门更是随时布防策应。有衣飞石在旁随扈,基本上也不会出太大的事。
一行人就跟着那个自称余狗宝的孩子回了家,他家就在距离官道不远处的半山村外围,两间小茅屋,外边砌着猪圈,养了不少鸡鸭。
余狗宝笑嘻嘻地说:“如今吃食多,养得起畜生。天天都有鸡蛋、鸭蛋吃,咱们家还常杀猪呢。”
大黄狗在田间欢快地跑动着,撵着鸡鸭冲刺,又得意洋洋地跑回主人脚边,似是邀功。
尽管知道许多农家还没有多余的衣裳穿,可是,看着这一片丰硕的田地,谢茂就忍不住微笑。一步一步来吧。先吃饱了,朕再让你们都穿上衣裳,用上瓷器,幼有所养,老有所依。
“你家从前就是农人?”
“阿爷给苟大户种地哩,是长工,苟大户人好,常给阿爷带馒头回家。”
“如今靠什么营生?道边的果树都是你家种的?一年能收几季?卖钱几何?”
“老爷您见笑了,庄户人家还能有什么营生?地里刨食找口饭吃。如今活儿轻省,种子扔地里就能活,不看天时,也不灌水施肥,也就采割时勤烦些个。”
余狗宝一边说着,一边打开自家小院的篱笆,还没放出去的鸭子成群结队呼啸而过,留下一地狼藉。看着谢茂干净得好似没走过路的靴子,他连忙大喊:“阿姊,阿姊快来扫地!”
门里没人应声,余狗宝尴尬地笑了笑,继续喊:“阿姊,有贵客!”
“哎!来啦!”
马上就有个少女探出头来,长得不算精致,脸上圆鼓鼓的,梳着大辫子。
谢茂本就是极其俊美的模样,骑在马上越发显得风流高岸,旁边跟着的衣飞石也不遑多让,二人一前一后骑马进门,顿时就把村里的小姑娘闪得脸都红了,喃喃道:“可不是贵客么……”
衣长宁与谢圆一起进门,这二人一个英气勃发,一个俊秀非凡,又把小姑娘震了一把。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谢茂用人尤其喜欢挑拣好看的放在身边,这回为了微服出游,还专门把长得极其好看的朱雨、银雷等人都留在了宫里,另在太极殿选了一些相对不那么好看的带出来。饶是如此,这长手长脚、仪态工整的模样,也比村里老王气派多了。
怀春少女红着脸拿着扫帚出来扫地,害羞归害羞,动作却很麻利。见谢茂等人靴子都干净,她又吩咐弟弟:“快去把枯草搬来,铺出一条路来。”
跟着的侍卫赶忙去帮忙——也是进门去探一探,看看是否有刺客秽物等不妥之处。
“客人是往潮县去吧?那里有船去潞港,是新修的大码头,不少商队都往那边去。”少女为了表示自己也很有见识,开始聊自己唯一知道的外事。
谢茂前几辈子也爱走街窜巷深入民生,完全不至于尬聊,顺口就跟人家姑娘拉家常。
衣飞石在西北打仗时也常常使计诈人,二人都不是养在深宫、不食人间烟火的贵人,只是谢茂问话,衣飞石就不能随意插嘴,和往常一样看似随意地护在谢茂身边,下意识地戒备着。
不等余狗宝抱来枯草铺地,谢茂已经和他阿姊聊着天,进了堂屋。
农人家里讲究不起,一间卧房一间堂屋,堂屋里还空荡荡地——方便采摘农物之后,下雨天储存。外边重新搭了一间小屋子,做灶房。这家里还有几件像样的家具,可见从前日子还过得不错。
谢茂坐了仅有两条板凳中的其中一条,少女就去升火炊水了:“客人等着,这就来了。”
“如今日子还好过吗?”谢茂出来探问民生,这嘴自然就闲不住。
和余狗宝满脸憧憬感激不同,他阿姊脸上一沉,骂道:“好过不好过,得看怎么说。客人您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该当知道如今的艰难——这谷子不值钱了,麦子也不值钱了,漫山遍野都是吃食,谁还肯花钱买咱们庄户人家的粮食?”
“姑娘家家,怎么说话呢?能吃饱难道还比吃不饱更强几分?”衣长宁连忙喝止。
第173章 振衣飞石(173)
被衣长宁训斥一句,那农家少女又羞又气,有几分不服,又害怕这群客人打她。
“她说得有道理。”谢茂失笑解围,转头就训斥衣长宁,“你凶什么?快给姑娘赔礼。”
谢茂一笑,原本紧张僵持的气氛瞬间就消失了。
他不是养在深宫不知世事的孤高之君,这农家少女抱怨的一切,早在他命稷下庄散播神仙种时就预料到了。为君者福荫不能大庇天下,以至于庶民生计艰难,这小姑娘不过跟过路客商抱怨一句,既没有在家翘脚大骂皇帝昏庸,也没有操起菜刀造反,又算得了什么?
“是。”衣长宁也不过是害怕皇帝震怒,哪个当皇帝喜欢听百姓抱怨世道艰难?
见衣长宁真要过来施礼赔罪,坐在灶膛前的农女连忙起身摆手:“不用不用,我也说得不对……”
“你说得很好,如今粮食是不值钱了。不值钱有不值钱的好处,大家都能吃饱了,起码不会饿死。不值钱也有不值钱的坏处——”
谢茂见那农女窘迫,挥手让衣长宁出门。
他自己很随性地在堂屋里走了两步,看着堆在屋子里的粮食,大多数都是未脱壳的稻谷,临近灶房还有一堆玉米、地瓜,保管得不算认真,略略发霉,应该是用来喂猪。
粮食丰裕如此,不止人能吃饱,尚有余粮饲养牲畜,谢茂就越发高兴了。
“我们一路从北往南行商,听说官府办了织坊、酒坊、纸坊,不拘男女都能应聘上工,粮司也在招工种植桑树、棉花,女孩儿家都会养蚕,你若觉得生计艰难,为何不去城里看一看?县里太远了,镇上也该有放工处的吧?”谢茂问道。
自太平十年开始,听事司就负担起在各地开办手工作坊的重任,最初在临近出海港口的州县开办丝纺、织坊,粮食公司配合在附近县属征地种植桑棉麻,成品一部分内销,大部分都直接进行海贸,消耗一部分农业剩余生产力。
到如今已经是太平十九年,港口地域已经基本上完成了手工业过渡,与海事司配套的各种产业欣欣向荣,各色造坊、制坊百花齐放。
农业也不是彻底抛下不管了,神仙种在种植上虽然不需要花费太多心思,大规模收割时依然免不了非常密集的体力劳动,经过粮司引导,沿海一带已经形成了比较正规的收割运输队,收取报酬为大地主进行采收,继而完成向城县消耗大户,诸如酒馆、饭店、米铺等地的输送贩卖过程。
这其中自然也免不了有大批闲汉在家守着野地混吃等死,可是,只要是想好好过日子的百姓,都已经在朝廷的帮助下找到了温饱。
相比起港口州县,谢朝腹地的发展会更缓慢一些,谢茂也不认为海贸是唯一的出路,黄金黍梨等具有价值的经济作物,进行加工快消,就是他专门为此留下的缺口。距离京城比较近的黎州等地,则开始工业布局,集中布置冶炼坊——这种时代,他不可能让钢、铁离京城太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