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二(69)
不会有证据,不会有堂审。直接从源头上抹去,不留一丝痕迹。
否则,真让衣长安勾结宗室密谋不轨的丑事掀了出来——
衣家如此自处?
衣飞石又如何自处?
※
皇帝在鱼跃池与龙司尊密会,二人一起喂了鱼,喝了茶,看上去相谈甚欢。
宫中都是羽林卫,衣飞石是羽林卫将军,宫中诸人除非关上门来足不出户,否则,没什么事能瞒得住衣飞石的耳目——若是掌握不了宫中各处动向,何谈护卫禁中,护卫陛下?
心腹亲近之人都知道皇帝和襄国公的关系,越知道的越替襄国公担心。
这都二十年了,多好的夫妻也得生腻味了吧?皇帝和公爷这还不是夫妻呢,两个男子难道还能混在一起一辈子?当然,龙司尊也没什么可忌惮的,妖妃也做了二十年了,从前没抢得走陛下,如今人老珠黄更抢不走了。
……听说她手底下有三十六个年轻漂亮的小头目,厉害的都升了百户,最次的也是个小旗官。
越琢磨越觉得龙司尊这是有心机啊,自己年纪大了,就知道训练小姑娘替自己固宠了。
“咱们将军怎么就不着急呢?羽林卫里年年也有精气神十足的棒小伙,挑两个出身寒门、懂得恩义的,好好拾掇提拔一番,往陛下跟前一送……”
卢成这话还没嘀咕完,就觉得脖颈后汗毛倒竖。
更让他惊恐的是,面前几个听他聊闲话的弟兄都摆出义正辞严的脸色,鄙视地看着他。
“我看你就挺好的。”衣飞石冷冷地说。
卢成一直紧绷的心弦倏地松开,他跟了衣飞石几年了,熟知衣飞石的口吻。若是这么冷冰冰的说话,多半不会真的翻脸。他连忙转身跪下,赔罪道:“卑职该死,卑职……”
“只差一条。你家中父贵母富,还称不上寒门。若想去陛下‘跟前’,可要我帮你一把?”
“不,不不用帮。”卢成额上冷汗涔涔,“卑职该死。”
做人下属的,哪能个个都心服嘴甜?衣飞石也不是不能容许底下人闲话。
就衣尚予那样威风八面镇压得老将们不敢吭声的军神杀神,还有不怕死的老卒偷偷拿他开玩笑呢。不过,平时说些他的糗事也罢了,谈及私事就过了线,何况,还牵扯到了听事司与皇帝。
“二十板。”衣飞石道。
“是,是!”
衣飞石从羽林卫值房下差,照例巡防各地,心中想的也是皇帝在鱼跃池见龙幼株的事。
他从不担心皇帝移情别恋、贪爱新鲜。与皇帝在一起二十年了,床笫事仍是和年轻时一样热情不减,都是男人,这事儿还能不清楚么?什么都能撒谎,身体撒不了谎。
他想的就是这件事本身所代表的意义。
龙幼株是皇帝心腹之一,又掌管着听事司这么要害的衙门,平时跟皇帝见面的机会很多。
不过,皇帝多数时候都很忙碌,玉门殿、文华殿、武安殿几处跑,龙幼株通常是到太极殿拜见皇帝,回事听吩咐。突然改到鱼跃池说话,这本身就代表着皇帝的态度。
——朕不希望衣爱卿过问此事。
这是很反常的。
谢茂与衣飞石相识之初,就十分信任衣飞石,能告诉衣飞石的事从来不会隐瞒。
就衣长宁火烧县衙的事件看来,衣长安无非是搀和进了买卖盐引的案子。想得再险恶一点,他就是疯狂到宁可冒奇险与衣长宁联手,他亲身上阵勾搭谢泽,衣长宁再把他和谢泽一起告发了!
那也不至于让皇帝忌惮到不许他过问的地步。
除非……
衣飞石嘴角微撇,眼中透出一丝冷意。
若真如他心中所想,他又怎么可能不过问这件事?十多年前,他能为皇帝千里奔袭辗转十余日追杀刺客,今日也绝不会准许任何可能伤害陛下的利剑悬于天穹之上。
谋逆者,必杀之。
第186章 振衣飞石(186)
锦衣卫听事司司指挥使是四品武官,龙幼株在这个位置上干了快二十年,立功无数。
御赐绣春刀有了,御赐飞鱼服有了,太平十五年时,各地手工作坊办齐七百四十三个,遍及故土所有州县,皇帝一高兴,连非公卿不赐的蟒袍都赐下来了。
蟒袍作为赐服,谢朝皇帝轻易不肯赐予臣下——赐得多了,就不稀罕了。
武将受赐蟒袍,多半都是勋臣们大功之后的锦上添花,得赐蟒袍的武官要没个国公爵位打底,都不好意思把蟒袍穿出来。文臣则非阁臣不受蟒袍,当了阁臣也不一定有蟒袍,必须得是善始善终风风光光告老还乡时,皇帝才赐蟒袍相送。
本朝就只有三位阁老受赐了蟒袍,一位是前首辅林附殷,另外两位则是皇庄遇刺身亡后,皇帝才下恩旨赐了蟒袍随葬的阁老纪默声与赵良安。
龙幼株替皇帝干一辈子见不得光的私事,也不可能换得一袭蟒袍。
皇帝赏人东西不吝啬,却也从来不会乱赏。
龙幼株得赐蟒袍,是因为她执掌的听事司,一力承担起了收拾皇帝推广神仙种遗症的重担。
相比起人事冗赘、派系林立的朝廷各部,龙幼株执掌的听事司胜在扁平管理不扯皮。神仙种落地之后,皇帝吩咐听事司落实作坊之事,龙幼株就开始带着属下于各地奔忙联络。
谢朝早有家庭制的手工小作坊,沿海也有一些商贾买上几十台织机,农闲时聘请手巧的妇人前往做活。不过,朝廷牵头兴建的手工作坊,那真是闻所未闻。百姓畏惧公门乃是天性,既害怕朝廷无端征役,更害怕朝廷行未知之法。各地作坊草创之初,说教宣讲招工皆极其艰难。
最初两年,龙幼株一年十二个月有八个月都不在京中,短短三五年时间,她就苍老了十多岁。
这正经是费心拿命拼来的功绩。
如今谢朝近一千个作坊还负担着教授百姓手艺的职能,源源不断地将从前只会务农的村夫村妇输送至手工业。听事司的作用,早已不仅仅是监察百官,为皇帝充作耳目、窃行阴私之事那么简单了。
龙幼株是谢朝第一个被皇帝御赐蟒袍的女官,为此,都察院御史还小心翼翼瞅着皇帝脸色上了两个折子,表示把蟒袍赐给一个没爵位的妇人,极其地不符合规矩。
那时候蔡老大人已经死了,都察院就似失了亲爹的倒霉孩子,没人能主持大局。
——连弹劾龙幼株都怕皇帝发飙。
谢茂也没法儿和臣下解释龙幼株办了一件何等重要的事,直接把都察院的折子留中不发。
龙幼株也不是从前那样挨了骂只会唾面自干的性子了,都察院说皇帝不该赐她蟒袍,那几日她就故意穿着御赐蟒袍上朝——她所在的衙门性质特殊,平常多数时候都告假,不去大小朝会站班。被弹劾了之后,她突然就上朝了,还穿着极其嚣张的蟒袍上朝,那真是扎眼极了。
衣尚予也有蟒袍,不过,衣尚予不上朝。
衣飞石也有蟒袍,衣飞石一般不上朝。
凉国公孔秀平也有蟒袍,孔秀平还是不上朝……
基本上吧,朝廷里有御赐蟒袍的公卿贵人,大部分都已经不上朝了。真要上朝,非年非节的,谁也不会把蟒袍穿出来出风头——蟒袍与皇帝的御常服服制非常相近,所不同的是,皇帝衣裳上是五爪真龙,蟒袍上的“蟒”只有四爪。
整个玉门殿都被龙幼株的蟒袍闪得睁不开眼,都察院两位都御史也只能憋着这一口气,假装没看见。所有朝廷官员似乎都听见了都察院被听事司打脸的啪啪声。
唯一遗憾的,是听事司司指挥使只有正四品。
皇帝给了龙幼株赏识,给了龙幼株信任和机会,给了她无数的特权御赐,就是不曾给她升官。
龙幼株入仕就是四品司指挥使,干了二十年,还是四品司指挥使。
她也不稀罕升官。锦衣卫指挥使是她名义上的上官,官比她大吧?正三品。见了她还是得老老实实地施礼,好声好气地喊她龙司尊。原因无他,指挥使位高,龙幼株权重。
大权在握、藐视公卿的滋味何等惬意舒爽?不曾亲自品尝过的人,绝对无法理解。
龙幼株不想离开听事司司指挥使的位置,她习惯了代天巡狩、俯视百官万民,莫说升官,给个王爵都不肯换!她今年四十二岁,她想,皇帝也才三十六,她起码还能为皇帝再效命二十年。
——前提是,她不能把皇帝极其看重的差事办砸了。
“司尊,海州地方已经打扫过了,您还要亲自去?”路七娘惊讶地问。
龙幼株并未习武,早年伤了身体,四十岁之后就很少出外勤了。
如今她换了一身锦衣卫百户官服,戴上斗笠,吩咐道:“我去凉州。消息给我封住了。”
听事司内部也是单线联络,横向保密。路七娘知道纯王要去海州查四岸县盐引案,却不知道袁十十已经和纯王顺利搭上了。龙幼株去凉州的消息,路七娘知道,袁十十却不知道。
事情涉及襄国公,皇帝极其慎重,龙幼株差遣谁去办都不能放心,遂决定亲自出马。
※
与此同时,太极殿内。
谢茂看着压在茶桌上的信笺气急败坏:“今日是谁守宫?怎么守的?这么大一张纸压在果盘子底下,看不见么?眼睛留着喘气使的?”
皇帝难得发一回脾气,吓得满屋子奴婢瑟瑟发抖。
尤其是近年才升上太极殿服侍的宫婢宫监,平日里见到的皇帝都是笑眯眯的模样,何曾见他疾言厉色似要吃人的模样?若非规矩学得好,这会儿都要哭出来了。
郁从华赶忙从门外进来磕头:“圣人息……”
一句话没说完,皇帝反手就是一个茶杯子砸他面前,骂道:“越活越回去了!”
郁从华心里暗暗叫苦。
今日是他守宫,他也确实知道,果盘子底下压着一封信,他还知道,这信十成是襄国公所留。
可是,那信上封着一个奏字,就是专给皇帝看的。
他一个奴婢,难道还敢先一步帮皇帝拆了?不敢拆,那就赶快去禀告圣人?
老天爷,圣人在上朝啊。这要襄国公出了急事,他闯玉门殿也就闯了,就那么一封不知道轻重缓急的“信”,他哪里敢直接往玉门殿走?万一襄国公就是想和圣人玩个鱼雁往来的情趣,他直接带着信去了玉门殿,惊吓了圣人,小命还要不要了?
他一直在等着皇帝下朝,恰好赵从贵腰病犯了,他去探望顺便请了太医。
皇帝就发飙了。
“传旨,宣镇国公入宫,朕即刻要见他。”谢茂吩咐道。
衣飞石又跑了!
这回跑得比较理直气壮,趁着谢茂去上朝,他留了书信压在最显眼的位置,算准了下人不敢轻易拆看,等谢茂散朝回来看见他的留书时,凭他的轻功,圣旨也追不上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