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二(106)
刚开始所有人都没听出来她到底说什么,渐渐回过味来,都用惊讶不解的目光看着常葛。
常葛气得吐血,怒骂道:“胡说八道!本官住在卢县会馆,何曾去过圆塔寺?”
袁十十一副“看吧你恼羞成怒”的表情,气定神闲地撒谎:“这倒也不假。圆塔寺乃是佛门清静之地,大人和两个书童日夜不出厢房只拜一尊正经佛寺不肯供奉的什么什么佛,主持不得已将大人赶了出来。后来大人在卢县会馆从天字甲号房睡到了地字亥号房,一文房钱都没出,这才是本事呢!”
“血口喷人。左右,将这搬弄口舌的妇人拿下!掌嘴!”常葛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袁十十直接骂他卖屁股了,他还忍得下去?
几个听事司卫士立刻护在袁十十身前,袁十十直接就转头朝门外听审的百姓们嚷嚷:“瞧瞧,这是要杀人灭口了。紧要的我还没说呢。咱们府尹大人最喜欢年轻有才的书生,本案苦主与被告的吴家原是什么人呢?老大人是国子监祭酒。常大人与本案的被告吴仲雄关系那叫一个好呢,寻常夫妻也是一主內一主外,白天各在一处,夜里才在一起——他们俩那可是白天夜里都在一起的关系!亲热着呢。”
满天下都知道听事司是监察百官的衙门,能知道不少官员府上的秘密。
袁十十以听事司百户的身份出现,一口就爆出京兆府尹的猛料,居然没多少人认为是假的。
围观在京兆府衙门外的百姓本是闲来无事,随便来听听这个传说是钦命审决的案子,这会儿全都惊讶又兴奋地看着热闹,有好事者还爬上了对门酒楼的矮檐,只恨不得两边打起来,袁十十再嘴上没把门多说点香艳刺激的传闻来……
连京兆府的衙差都各自暗动眼色,不自觉地将目光挪到自家府尹身上打转,嗬,看不出来呀……
“还不将她拿下。”常葛恨不得亲自下来抽袁十十几个耳光。
本来听事司就不好惹,自家府尹这反应也不知道是恼羞成怒还是……反正没人觉得袁十十在撒谎。仅剩寥寥数人的京兆府衙差越发出工不出力,连追到袁十十跟前的刑班捕头邵强都错了错手。
真把袁十十抓住了拿木板子打嘴?这姑奶奶可是个听事司的六品官!
袁十十彻底把这场堂审弄成了闹剧,不止顺利护住了吴氏,连被揪在公堂上被亲爹一句话打懵的吴元娘也被她趁乱扯了出来。
京兆府衙差追得不怎么尽心,袁十十拉着吴氏与吴元娘就逃回了听事司衙门。
——你常葛四品官了不起哦?我们龙大人也是四品。还能随时见皇上那种四品!
“简直是胡闹!”
龙幼株一拍桌子,袁十十立刻就跪了下去:“卑职知罪。”
“圣人立衙之初,只有四字训诲,不得构陷!随口攀诬朝廷命官,这是拿听事司清誉作保!你今日撒谎所有人深信不疑,是因为此前十多年,听事司从来无人说过一句谎话。——干仗就干仗,咱们干不过他们那一群脓包?鼠目寸光,因小失大。”龙幼株训斥道。
袁十十心里嘀咕,那是您不知道。我相公咱们指挥副使见天儿恐吓忽悠嫌犯,骗不少人呢……
龙幼株只训了她一句,话锋陡然一转,“事已至此,先把后患平了。你和七娘带人出门,把京兆府上上下下都翻一遍,我说的你记清了,常葛是小妇所出,养在嫡母膝下,发迹之后,将生母扶了起来,与嫡母平起平坐,明知道生母俞氏逼迫嫡母李氏裁衣做鞋却听之任之,这人是个假道学。”
“你去查抄证据,若能说服李氏作证首告常葛不孝更好。我即刻进宫。”龙幼株道。
常葛想把吴氏冤杀在京兆府衙门,这件事必须禀告皇帝与太后。
袁十十顿时乐了,不孝嫡母,这罪名可比她泼的污水严重多了:“是,这就去办!”
※
龙幼株与衣飞石都赶在宫门下钥之前,匆匆忙忙地进了宫。
二人一南一北入宫,在太极殿门口相遇。龙幼株上前施礼:“拜见公爷。”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衣飞石表情,很想知道,皇帝和襄国公又闹什么别扭了?皇帝今日怎么会突然找衣飞珀的麻烦?最关键的是,她这会儿进宫不会刚好撞枪口了吧?
“司尊有礼。”衣飞石神色如常,看不出什么不妥来。
龙幼株执掌听事司,衣飞石执掌羽林卫,二人皆是皇帝心腹近臣。
只要皇帝没下旨二人协办差事,互相探问“你来干嘛呀?”就是极其犯忌讳的事。龙幼株与衣飞石也一起办过好几次差了,关系却一向走得不算太亲近。
衣飞石私底下去了黎顺家里几趟,却没有和龙幼株多说过一句话。
两人一齐进了太极殿,龙幼株候在丹墀之下,衣飞石则拱拱手,与她告辞。——他进太极殿从来不需要禀报。
殿外宫人纷纷施礼,衣飞石回头指了指候在丹墀下的龙幼株,吩咐银雷:“给司尊送个手炉添碗热汤,请她在茶房稍坐。”他也不确定皇帝会不会先“问”他的事,让龙幼株在外边等着也太冷了。
宫人挑帘子请衣飞石进殿,扑面就是一股融融暖意袭来。
见皇帝笑吟吟地起身迎来,显然是刚起身蹬上鞋,衣飞石就抢先说道:“龙司尊候见。”
谢茂已经听说兵部尚书尚守志把衣飞珀捶了一顿的消息,这会儿气已经平了一半。昨天他就假装不知道衣飞石努力瞒着的事,今天显然也不会逼问让衣飞石难堪。笑道:“传进来吧。”
守在门边的朱雨去请龙幼株,谢茂则亲自给衣飞石递热毛巾端茶:“坐一会儿,吃些汤饭。”
看着皇帝笑意融融的模样,衣飞石觉得,今日只怕免不了要罚跪了,说不得……他看了看西边的偏殿。那里收着他年少愚蠢时,亲自给皇帝做的一个假屁股。
这也罢了。最让衣飞石头疼的是,他想了半下午了,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和皇帝解释。
龙幼株进门磕头,闻着殿内味儿有点怪。除了皇帝身上常有的熏香,还有一种鲜暖美味的食物香气。这个点儿,陛下难道在用膳?
皇帝让她免礼。她的身份年纪都还不到御前有座的时候,这就站着回话。
“禀圣人,今日京兆府尹急审吴仲雄案,传唤吴氏与钱氏之女小吴氏做证人,堂上吴伯英反口指认钱氏是因小吴氏离家而羞愤自杀,京兆府尹常葛即刻命人提审吴氏。臣以为常葛是要借机刑杀吴氏。”龙幼株和皇帝回禀事务时,从来不绕弯子说套话——皇帝会骂。
谢茂点点头,对此丝毫不意外:“杀了吗?”
龙幼株觉得皇帝这话听着不对,小心翼翼地解释:“臣曾受命保护吴氏安全……”
“你做得对。”
皇帝说了这一句话之后,龙幼株就没听见声儿了。
她有些忐忑地悄悄抬眼,发现皇帝和襄国公坐在茶桌边上,襄国公屈膝坐在榻上,正认真地吃着碗里的珍珠芋头汤饼,皇帝则侧着身子给襄国公布菜,另有一个生得眉目如画的小孩儿依在襄国公身边,用勺子把脍下来的剔骨肉舀进衣飞石的碟子里,蘸上调好的蒜头酱。
二人都守在襄国公身边,恍惚间一打眼,居然也有几分寻常人家围桌吃饭的滋味。
“这案子不要紧,叫底下人跟着。朕吩咐你筹备的事,如何了?”谢茂问道。
龙幼株恭敬地低头,答道:“已从各地手工作坊里挑选出性情柔韧、坚强的妇人,充作姐妹会干事,沿海各州县都已有了规模。如凉州、黎州等地,缺少当地骨干,也已经从京城调了特派女卫前往宣讲教化……”说到这里,她停顿片刻,说:“臣以为再筹谋三五年,更为妥当。”
从皇帝吩咐在各地设立手工作坊开始,听事司在每个地方都有意留了一两个只招收女性做工的作坊,作为姐妹会的雏形。
妇人们在此互相鼓励、交流,接受听事司传播男尊女不卑的思想,至此已有十数年。
这期间,听事司所做的一切都很隐晦,将姐妹会藏在作坊之下,看上去只是帮助妇人学有一技之长,多赚一点儿家用,偶有帮着受夫家虐打的妇人找茬出气,也被看作是妇人间的义气,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许多农户家中男人赖在地里刨食,指着女人去干活,难免要对财神爷容忍些。
谢茂并没有暗示太多,龙幼株却抓住了这个机会,在谢朝上下都密密麻麻地编织出了一张大网。
“往前数千百年了。三五年不过弹指一挥。”
谢茂十多年前就埋了种子,近日看了龙幼株的奏报,才发现这颗种子长得比他想象中的更好。
龙幼株领会圣意的本事与她办事的能力一样优秀。谢茂决定,下回重生了,他第一件事还是去胭脂楼把龙幼株赎回来。……嗯,不,第一件事还是去勾搭“居心不良”的小衣吧。
谢茂瞥了一眼低头吃汤饼的衣飞石,这会儿的衣飞石显得太心虚了,都不敢看他。
“这件事盯紧些。扎住阵脚三五年,朕调你到都察院。”谢茂在最关键的时候,给了龙幼株一个冲锋陷阵的承诺。
龙幼株以为自己听错了。
衣飞石也抬起头,看着皇帝的脸色,他听得出来,皇帝是认真的。
龙幼株在听事司一干就是近二十年,就没有升官的机会。现在皇帝居然一口答应,调她到都察院任职。都察院是什么地方?都察院才是朝廷正经的监察衙门!听事司被朝野嘲讽鄙夷为鹰犬,都察院则是堂堂正正的官身。不过是因为皇帝办事不规矩,才弄了个不讲究的听事司来鱼目混珠。
甭管听事司执掌了多大的权柄,对满朝文武而言,听事司上上下下都上不了台面。
若龙幼株想洗脱自己身上佞幸奸臣的影子,她就必须在这件事上拼尽全力。否则,朝上衮衮诸公,绝不会准许一个女子堂而皇之高踞其上——在听事司盘着也罢了,你还敢染指都察院?
龙幼株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走向了一个极其危险的风口浪尖。
迈过去了,海阔天空。迈不过去,粉身碎骨。
她沉静地屈膝磕头,谢恩道:“臣必不负陛下厚恩,粉身以报。”
“南边的人手调回来了么?”谢茂又问。
皇帝前日突然传旨要龙幼株准备近百人的好手,准备监护任务,龙幼株手底下也基本上一个萝卜一个坑,好手都洒在外边了。故陈新州的人手不敢动,南边浮托国原先就是藓疥之痒,前些年被殷克家打得彻底服了气,闹事也翻不起浪来,所以,龙幼株奏请召回南边精锐。
皇帝居然准奏了。龙幼株就知道这件事必然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