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随死殉 二(148)
如今这小两口老老实实去了太极殿告状,衣飞石就松了口气。是啊,飞琥自来沉稳,团儿与他在一起,也很听他的话,他们不会乱来。
衣飞石赶回太极殿时,谢团儿正在委委屈屈地哭诉:“……那也太欺负儿臣了。”
皇帝歪在榻上剥葡萄,楚弦乖乖地跪坐在榻边,赶上葡萄剥得好,皇帝就自己吃了,若是剥坏了就顺手喂给楚弦。楚弦张嘴吞下,也不吭声,非常安静。
谢团儿在皇帝跟前有个绣墩儿坐着,假惺惺地抹眼泪,全都知道她是假哭。
偏偏站在她身边的衣飞琥真情实感极了,心疼得差点要给她擦眼泪。
衣飞石觉得自己简直都不想走进去。这一屋子戏精,演上瘾了。不过,皇帝已经看见他了,笑眯眯地揪下葡萄串上最大最黑的那一颗,一边剥一边笑道:“快来,朕给你留了个大的。”
衣飞石上前施礼,皇帝就把那颗葡萄喂给他吃了。很甜。
坐着的谢团儿也起身,与衣飞琥一起向他施礼:“公爷万福。”
衣飞石还了半礼:“郡主多礼了。请坐。”
谢团儿提着裙摆笑眯眯地看着他,一直到秦筝带人来服侍衣飞石搓了脸,在皇帝身边坐下,谢团儿才重新坐了回去,继续跟皇帝假哭:“皇爸爸……”
会试贡院中的弥封誊录是死规矩,阅卷同样有死规矩。
考官只能在糊名的状态下,黜落被誊抄后的红卷,一旦看见了考生的名字,除非考生犯讳,否则,考官无权再划去任何考生的名字,也不能随意变动已经排好的名次——若是敢动这个已经排好的榜单,就是公然徇私舞弊。
今科特殊之处在于,贡院一开始就变成了一个大型官方作弊现场。
最开始当然是为了龙幼株作弊,哪怕龙幼株丝毫不领情,却很难再改变贡院里的气氛。
到后来拆了红卷对墨卷,开始写放榜的名字时,这种“沆瀣一气同心协力”的氛围也始终未能淡去。主考、副主考、同考官、知贡举皆在,副主考狄琇对商女身份提出异议时,所有人都沉默地表示,应该划掉那两个商女的名字。裴濮不置一词。
替龙幼株作弊,让龙幼株高中,没有人觉得自己是在徇私——大家为的都是公心。
后来公然坏了糊名的规矩,张榜时因身份黜落商女考生,也同样没人觉得自己是在徇私——都是为大局考量,这难道不是公心吗?黜落这两个女生,我又没子弟递补上来!
既然不是徇私,那又如何称得上舞弊?大公堂上下就理直气壮地把这件事办了。
谢茂继续给衣飞石剥葡萄,这会儿剥坏的给楚弦,剥好的都给衣飞石了,他自己则冲着谢团儿笑:“那你想如何?”
“皇爸爸提儿臣的墨卷出来,替儿臣正名做主。”谢团儿道。
“那日除了你,还有一名商女被黜落。你和她的墨卷,都在朕的书房,不在贡院。”谢茂道。
他这番话让所有人都很吃惊。
“儿臣不解。”
谢茂笑了笑,接连喂了好几颗葡萄在楚弦嘴里,楚弦已尽力吃了,仍旧被噎得嘴角甜渍横流,差点被噎住。衣飞石看不惯皇帝这么欺负人,一只手把楚弦后领提起,让他坐在自己身边。
“葡萄要一口一口吃。”谢茂道。
“都知道葡萄是好东西,汁甜味美,吃着养人。”
“你莫忘了自己的身份。”
谢团儿看着被噎得难受,连细细咳嗽都不敢的楚弦,悚然一惊。
是啊,身份。皇帝喂给楚弦的东西,楚弦敢不吃吗?噎死也得吃,噎死也不敢说,我现在不想吃了,我待会儿再吃。
她迟早会变成皇帝那样的身份。
作为上位者,一味地只想着“好”,就要不顾一切去推行,根本不管庶民能否吃得下去,吃得多了是否会噎死,这能行吗?
站得太高,离庶民太远,莫说庶民不敢吭声,就算他们敢吭声,自己高高在上也未必听得见。
葡萄,要一颗一颗地吃。
喂了一颗,看看多久能咀嚼细致,多久能咽下,再想着喂下一颗。
否则,一个不小心,就是楚弦故事!
她看着皇帝身边拎走楚弦的衣飞石,又看了看衣飞琥。
我也要这么一个人。
在我快要噎死人的时候,拉我一把。谢团儿想。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后来忘了写注释了。
①出自诸葛亮答法正书
老谢:朕寓教于吃!
楚弦:【泪汪汪】
小衣:……别欺负小孩
第235章 振衣飞石(235)
衣飞石知道,皇帝书房里根本没有谢团儿的墨卷,皇帝就是信口胡诌。
贡院里发生的一切,皇帝早就知道。他知道狄琇、林质慧如何给龙幼株递小抄,也知道龙幼株如何把小抄烧成灰烬。他知道裴濮冷眼旁观,也知道狄琇对商女入贡提出了异议,贡院上下联手舞弊将两个商女名字在张榜之前划去。
甲榜张贴之前,须交皇帝过目。那时候皇帝就知道了,谢团儿乔装的身份不在其中。
皇帝压根儿就没追问这件事,挥挥手就让榜单放出去了——
龙幼株在榜。
皇帝的目的就达到了。
皇帝做事轮不到衣飞石质疑置喙,他心中也很不解,不过,他觉得皇帝总不会做错。
服侍皇帝二十多年了,衣飞石很少见到皇帝失算,事到最后,他觉得皇帝总是对的。所以衣飞石默默看着,也不吭声。
如今皇帝信口胡诌,把谢团儿夫妇骗了回去,衣飞石也不觉得皇帝哪里不妥。
他就是有些忧虑。
“陛下。”
衣飞石拍了坐在他身边的楚弦一下,楚弦就乖巧地抱着两个玉马儿,下榻施礼跑了。
谢茂剥葡萄喂衣飞石咽了,衣飞石才继续说:“保保今年虚七岁了。”
“你觉得朕应该教养保保,”谢茂将手里的葡萄剥破了,随手扔在一边,重新挑了个好的继续剥,“不该多教团儿。”
“陛下春秋鼎盛。崇慧郡主也不年轻了。”衣飞石不忍说得太深。
从前皇帝也没正经教过谢团儿什么,今天随口一句就类似“治大国若烹小鲜”的帝王格局,连带着前边修礼的大手笔,衣飞石很担心谢团儿会错意。——皇帝欲立谢团儿为嗣女,立保保为嗣皇帝,也就是说,皇帝百年之后,继位的将是保保。
若谢团儿一直认为自己将为女帝,事到临头,皇位传给了她儿子,这其中的落差怎么算?
天家父子争权尚且血流成河,母子之间就会温柔些?衣飞石不信。
谢茂却没法儿告诉衣飞石,朕活不到你想象中的年纪。太平三十六年,朕就不在了。
那时候,十八岁的保保未必能镇得住朝局,保保的出身、血脉是他继位的硬伤。只有强调了谢团儿嗣位的合法性,身为她儿子的保保才能坐得稳江山。所以,谢茂必须一步步替谢团儿铺好路,若谢团儿根基不稳,保保更是无根之萍。
想到十年之后的死别,谢茂就升起一股离愁别绪。
重活一世又得重新忽悠朕的小衣,哪怕一切顺利不出岔子,算算日子,自重逢起,起码得三四年之后才能吃下肚……他顿时觉得,必须好好把握剩下的时光,抵死缠绵不放。
衣飞石难得多嘴劝谏了一回,皇帝不纳谏也罢了,直接就搂着亲了上来,亲得衣飞石都懵了。
“陛下……”臣说的话,您是听了还是没听?这种诀别的愁苦之情是怎么回事?
“今日想朕了没?”谢茂边亲边问。
“……想了。”
“朕亦想你。想得无心政事。”
“……”
旁边服侍的秦筝默默候在一侧,准备递水递帕子。
※
太平二十五年,十月二十五日。
殿试结束。
黎簪云毫无疑义被钦点为状元,龙幼株居次为榜眼,文诗心为探花。
据说这排名是有点水分的,原本的榜眼该是房县才子叶流亭,皇帝殿上说了,今科乃是恩科,为了成全一段风流佳话,硬生生把夹在女状元和女探花中间的男榜眼踹下二甲,将排在二甲七名上的龙幼株提了上来,让本年一甲三位进士及第的贡士,全部都是女子。
为了“成全风流佳话”硬提名次的操作,史上并非没有。皇帝非要这么干,群臣也无可指摘。
——谁让这一科男生不争气呢?若一甲中有两个男子,皇帝也不好意思这么干吧?
琼林宴那一日,龙幼株一改常态,没有穿皇帝御赐她那一身拉风的蟒袍,而是换上二品文官的官服,安安稳稳地坐在黎簪云身侧。
你们说我是文盲,没有正经出身,当不得都察院的左都御史。现在我有了,我能当了吗?
皇帝钦赐御酒。
崇慧郡主谢团儿随侍在皇帝身侧,一一垂问今科入贡的女进士,祝前程远大。
所有穿着红衣的女进士都目光灼灼地注视着这位风华绝伦的郡主。她们都知道,自己能够科考,能够入朝,皆是因为这位郡主。此后一生荣华富贵,成龙成虫,也皆系于郡主一身。
与此同时。
皇四子谢泽在宫中,狠狠鞭打了一位能诗善文的侧妃。
“妇人读那么多书做什么?还不得嫁人相夫教子,难不成你也想去考科举?”谢泽挥舞着肮脏的马鞭,将齐氏身上抽出一道道血痕,眼中带着冰冷的恨意。
齐氏伏在榻上瑟瑟不能言。
门外,齐氏所生皇孙谢程跪在门前不住呼喊:“父亲,父亲饶命……”
孰料谢泽听了他的呼喊越发生气。
父亲?他在宫中做了二十年皇子,充当皇帝应付宗室的颜面,皇帝给了他什么?连个最末等的王爵都没给他!儿子们只能称呼他“父亲”,他连个“父王”都不是!
从小皇帝就偏爱谢团儿,她父王是皇帝的亲兄弟,她不止在郡主中活得风光,如今连皇子都被她比下去了!一个外嫁的郡主,堂而皇之住进宫中,儿子姓了谢,凭什么!凭什么!
谢泽一鞭一鞭抽在侧妃齐氏身上,就像是在鞭打谢团儿,鞭打趾高气扬的龙幼株,鞭打那一群不守妇道、想着入朝为官的妇人——
“打死你!打死你个贱人!”谢泽咬着牙,狠狠地挥鞭。
※
琼林宴结束之后,皇帝与崇慧郡主都回了宫中。
太极殿与醒春山房都收到了齐侧妃被鞭打的消息,谢茂吩咐道:“叫郡主处置。”
往日太后在时,后宫诸事皆太后执掌,谢泽就不敢这么堂而皇之地鞭打妾妃。如今太后不在了,齐侧妃挨了欺负哭都没地方哭——皇四子妃都不能随便见皇帝,何况她区区一个侧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