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仗犬势(37)
从烤肉店出来,眼镜因为温差而起了薄雾,视线像要流泪的前一秒一样变得模糊。
何已知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在司机停稳前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师傅麻烦开快一点。”
那之后“雁行”这个名字就彻底消失在公众的视野里,只在长情的女粉丝在盘点运动员帅哥时会被短暂想起。
比如说他第一次严重受伤是17岁,就是小花鼬说的那次外训期间,康复之后他就从单人滑转到了冰舞,因为转项晚,前两年还一直带伤,一直到20岁才开始出成绩,21岁第一次拿到奥运资格就爆冷拿下金牌,成为当年世锦赛夺冠热门,可却在比赛前夕因为受伤办理了退赛,之后消失了一年半,正式宣布退役,因为当时正值夏季奥运的举办期,人们沉浸在激烈的比赛氛围中,并没有注意到一个冬季项目运动员的消失。
但是现实和剧本不同的地方就是,现实不会停在“勇士战胜了恶龙”或者“王子和公主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他已经基本理清了雁行这些年的经历,这里面有一些是体育新闻从来没有报道过的。
一想到自己干了什么,身上就忍不住冒冷汗。
长发青年没空抱怨,下车一路朝熟悉的院子狂奔。
稀疏的街灯和店铺从车外飞速掠过,蓟北的夜色一向比城里更浓,好斗的乌鸦和成群结队的灰椋争夺着电线杆和厨余垃圾的所有权。
烧焦的角上,外皮变成了焦黑的颜色,碳化的纸张一揉就成了灰,连带着某些写过的字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明明刚从火炉似的烤肉店出来,连衣服都是热的,何已知却感受不到暖意。
所以它也和手机一样,只被烧到了一个角。
笔记本的正面,从第一页开始,断断续续地记着何已知每天生活的随笔,但是如果把本子反过来拿,再从中间某一页打开,则全部都是和雁行有关的事情。
何已知一边叫雁行的名字,一边敲着大门,听到里面有动静但是没有人开门,心急之下他干脆绕到院子背面,从流苏树砸倒的院墙上翻了进去。
25岁时一场车祸彻底剥夺了他舞蹈、奔跑、跳跃的能力。
何已知拿出随身带的笔记本。火灾那晚他睡沙发没有脱裤子,嫌东西揣在身上太硌把它和手机一起塞到了沙发缝里。
“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请稍后再播……”
草基本被烧没了,只剩下裸露的泥土,很容易站稳,青年双脚落地,不需要缓冲,直接大步跨进客厅。
出租车不愿意拐进小路,把何已知丢在了雁行平时停车的空地附近。
大概两年以后他开始和边境牧羊犬Captain参加犬敏捷比赛,用了一年半的时间,成为了第一个在国际比赛上取得正式成绩的国内训犬组合。
不管播多少次,电话的提示都一样,要么是手机内部被烫坏了,要么是雁行根本就没有开机。
——他把雁行一个人留在了刚刚烧毁的家里。
如果在这里结局的话,也是一个波澜起伏的完美励志故事。
本来落地窗前开敞的空间不知为何放了个茶几,正好撞上何已知才被餐厅桌子磕到的膝盖,顿时疼得眼冒金星。
与此同时,他看到了在玄关附近的男子,何已知松了口气,一只手撑着膝盖:“你在干什么?”
雁行转动轮椅,指了指房门:“准备给你开门。”
“我不是这个意思。”何已知忍着疼痛,走到雁行面前,看到他腿上放着一叠干净的衣服,一下觉得很生气,“为什么留到这么晚?”
“我想……”雁行避开他的眼神,不自然地看向身侧。
“想干什么?找这些?”青年躬身把雁行膝盖上放的衣服抓起来,不知不觉他已经把对方逼到了墙边。
察觉到雁行想绕开自己,何已知抓住轮椅,声音散漫但是透出意外的压制力:“不是你自己说的待在这可能有危险,要尽快离开吗?”
“你喝酒了,自己冷静一下。”雁行仍然低着头,不愿意看他。
“我如果不冷静就不会在这里了。”何已知面无表情地说。
如果他不够冷静,现在应该在丘旦青的首演上大吵大闹,或者因为大吵大闹被关进派出所,坐在四面封闭贴满泡沫板的审讯室里接受审讯。
为了让自己从黑暗的幻想中醒来,他亟需一些现实的眼神交流:“你为什么不看我?”
雁行没有反应。那双猫一样的眼睛游移着,始终不愿意与他对视。 何已知不假思索地伸出手——
“你想干什么?”
雁行淡淡地问,他没有躲,只是用几根手指扣住停在脸前的手。
他的手劲并不大,也可能是主观并没有用力。手指的皮肤温度很低。
何已知僵住了,雁行接着问:“你回来干什么?”
他泰然自若地看过来,何已知反而避开了视线。
是啊,他回来干什么?青年郁闷地想。
参展资格被取消,他也没有留在这里继续赚钱的必要。
既然如此——
“我是想告诉你,我想取消我们的协议。”
一开始,雁行好像没有听见何已知的话,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被他抢走的衣服:那是一些棉麻质地、剪裁精致,特别适合夏天的舒适薄衫,因为装在衣柜深处而幸免遇难。
然后他慢慢点头,轻声问:“为什么?”
何已知耸了耸肩:“需要攒钱的理由没有了。”
“我告我导师的官司被法院判了败诉,他把这个消息散播给了媒体,戏剧节的主办方一定也知道了,以‘避免名誉纠葛’的名义取消了我的入围。”本来为了配合雁行,他也把声音放得很轻,但是说着说着又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就是现在,他盗走的我的戏正在蓟京剧院首演,大剧场有超过2000位观众和记者,而且他用的主演就是当时看着我一个字一个字把剧本写出来的人。”
说完以后,何已知感受到一阵短暂的畅快,如释重负地低下头。
“你确定你要现在跟我说这些吗?”
这声音就在耳边,让何已知吓了一跳,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压到了离雁行这么近的位置,甚至一只手还停在离他的脸只有几公分的位置,简直像在居高临下地质问他一样。
青年正要后退,却被雁行一把抓住。
何已知挥舞着手腕,想把他甩开,但雁行就是死死地扣着他的手腕,甚至指甲都嵌进了肉里,何已知猛地后退,本以为他会放手,没想到却一下把雁行从轮椅上拽了下来。
青年顾不上自己的膝盖还在疼,赶紧跪下去扶住他,可雁行却恩将仇报地对着他伸出的手狠狠一口咬下去。
“嘶——”何已知马上抽回手,“你疯了?”
“那你报警抓我吧。”雁行把抓着他的另一只手也松开,同时用舌尖舔掉嘴上粘的血迹,嗓音嘶哑,语气里夹着些绝情得近乎是快乐的嘲讽。
不知为何,他的头发看上去有些湿,像是出了很多汗,垂在额头上,被他用手拨开:“这个院子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他们没有留给我但是我把它强行买回来了,因为我觉得只有这里才能让我找到家的感觉……看看它现在是什么样子?”
“看看我是什么样子?一个崩溃的、一无是处的残废,连站都站不起来还在废墟里对着比自己小六岁的人像疯子一样歇斯底里。”
他终于抬起了头,何已知得以看清他的眼睛,被液体覆盖的玻璃体闪烁着冰凌破碎般锐利的光芒。
“你——刚才在哭吗?”
“我现在也在哭啊。”雁行蓦地笑起来,然而是没有一丝温度的冰冷笑意,眼睛里闪着破碎的光,说话方式像电视剧里临死而不知悔改的反派一样恶毒,“我刚刚在哭,现在在哭,马上还要接着哭。不仅哭,还要使劲哭,嚎啕大哭。怎么了,有什么意见?”
何已知还没有愚钝到认为雁行真的在征求他的想法,他也不觉得自己此时能说出什么逆转局面的漂亮话,所以他张开手臂,像一个笨拙、谨慎的男孩一样,犹豫地伸出手,一点点把雁行揽到自己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