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仗犬势(189)
“和你跳完舞后,我从那里离开,然后得知了一个突破底线的,很坏的消息……所以我走回那栋楼,想借它的天台,感受一下自由。”像是怕何已知听不懂,他还用手做了一个向前坠落的动作。
可是——
雁行摘下右手中指上的戒指,何已知测量的尺寸太完美,让这个动作足够花时间又毫不费力。
他的语气很平常,可眼神几乎死寂,直勾勾地看着何已知:“我和你上床是因为看你磕了药,是个瘾君子,身上可能携带了什么病毒可以杀死我。”
“第一次见面,我没有去教会后门找你。”
“你不需要明白。”雁行移开视线,至少他还有耐心为他解释,“现实中的人和戏剧里的角色不一样,不是所有事情都符合逻辑。”
那个字从舌尖滚出的感觉很陌生。它是如此的特殊,甚至于没有相同读音的常用字。
突然间——
“当我从楼上往下看,你站在下面对着我张开双臂,我移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你应该知道自己有多粘人,像是开了他妈的跟踪锁定。”
他真的不在意这个,他知道他应该在意,但是……
“你在快到顶楼的时候被绊倒了,一路滚回下面的平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我以为你摔伤了下去扶你,被你抓住机会,用链子拴住了手——后来就和我之前告诉你的一样,我们回家,上床,你醒来之后自己跑了。”
至今为止,他从来没有发现过雁行身上有自毁倾向——或者说,他从来没有往那个方向想过。
因为他是雁行,他活得很体面。
“你是不是想问,这有什么区别?”雁行抢先一步说出他心里的话,就像他经常做的那样,只不过今天不是为了调情。
但是早已过去了很多个两秒,没有人从面包车的底盘下钻出来——那里根本藏不了三个成年男人,而且今天也不是他的生日。
这些都是热爱生活的标志,不是吗?
至少在他们相处的过程中,何已知没有发现异样,除了……
他知道山竹会经常说“我恨这个”“我恨那个”,把它当成一个普通的情绪动词,但何已知很少,或者从不这么说。
他愿意被折叠,被没有分寸的行为弄得难受,但他也总会反击,现在回想起来,那就像是在追求痛苦。
他希望何已知弄疼他,然后和他一起疼。
雁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接着说下去:“但很可惜,你既不是瘾君子也没有携带病毒,更没有杀死我,反而把我留在了世上,让我有机会经历真正的地狱。”
青年马上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那次车祸。
他们从来没有谈论过这件事。
他唯一听到的故事,是鱼诵雪讲的。
女运动员把它当作美好的爱情童话讲出来,但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被轧过之后,我是清醒的,只是动不了,我知道他们在摘我的戒指,然后那个人打了120,于是我想:又是你。”
“大概过了三四天,我在ICU病房醒来,得知下`身瘫痪的消息,想的还是你。”
“可能是怕我想你想得还不够多,在我浑身插满管子动都动不了的时候,还有两个警察天天过来,阅读犯人的笔录让我回答是否真实。问我戒指戴在哪只手指上,是什么材质,什么地方购买,为什么购买……如果有人想会打喷嚏的传说是真的,你早就因为从早打到晚被送进医院了。”
两、三年前,何已知回忆着,那时他还在学校。
“你见过我腰上的纹身吧?”雁行忽然问。
何已知点了点头。那抹记忆犹新的蓝绿色。
“记得它有几根孔雀眼的羽毛吗?”
“四个……” “那是他们在我身上开的一部分的洞。”
何已知吸了一口气。
“当我被送到医院时,医生最初的诊断是腰部以下瘫痪,所以他们在我腰上开了一个口,把肠子切断连到外面,做成一个洞,让排泄物从那里出来。这是最大的一个。另外的两个小的是导血管,一个在腹部,一个在胸口,最后一个是导尿管,连接膀胱。”
“四个洞,四条管子。当它们像抽水马桶一样从我身体里吸出血水、组织液、尿液和排泄物时,我想的是你。”
他说的越来越快,完全不给何已知喘熄的时间。
“好消息是,那辆车虽然碾过了我的胯骨,但它是斜着碾过去的,在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概一周以后,我的左腿和胯部开始恢复知觉。医生说那是奇迹。为了不辜负神的旨意,他们又用三次手术,把切断的肠子接了回去,同时切掉了一部分坏死的直肠。”
“最后一次手术的第二天,车祸之后的第十三天,医生告诉我,你必须开始复建了,否则腰部和胯部的知觉没办法恢复到预计的程度。所以我必须在身上插着四根管子,肠子刚刚接好,肚子里除了血就是洞,腿没有知觉的情况下,靠上身的力量挪动身体。”
“当我只动了三下,就活生生痛得昏过去时,我想的还是你。”
“如果没有那天你在酒吧后门,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为什么你就这样扭转了一切,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何已知感到呼吸不畅。
“这还没完。”
“因为两次切断又连接,我的直肠内部有很多伤口,它们在缝合恢复的过程中很容易粘连,为了让它恢复到能正常使用的样子,就必须人为地将它撕开。”
“所以你要问我具体什么时候开始恨你,我也不知道。也许就是我趴在厕所的地上,用药棒捅自己屁股捅得鲜血淋漓的时候吧。”
雁行终于停了下来,却是在为永远不会到来的笑声留出时间。
几秒像风一样掠过。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想问‘痛不痛’,对吗?”
何已知不知作何反应,他猜对了。
“一般人遇到事情会先想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但是你不一样,你总是先想别的。”
他的声音有一瞬间变得温柔。
但仅仅是一瞬间。
“答案是很痛。状态不好时每天都会晕倒,但习惯了之后就……可以忍受,至少我知道这些痛苦是哪来的。我知道它们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可是神经痛不一样。”
“和神经痛比起来,上面这些折磨都不算什么。”
“痛得最严重的时候,任何止痛药都不起作用。在医生都放弃之后,我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自残。因为我需要一些别的疼痛来安慰自己,知道这具身体还是我的。”
雁行笑了一下:“现在你知道孔雀的羽毛为什么有那么多花纹了。”
何已知惊恐地想起抚摸雁行腰间时那些密密麻麻的突起的线,他以为那是纹身的痕迹。
“很多次我都想,直接刺进心脏算了,刺进去就不会痛了,阻止我那么做的念头就是:不能放过你。我不能让你什么都不知道地在我到达不了的地方快乐。”
“我忍受住了这一切,活下来。然后终于有一次,命运站在了我的身边,让我重新遇到你。”
“所以我接近你,帮助你,勾引你,为的是之后可以报复你,折磨你。”
“我想让你在最快乐的时候跌入地狱,不这样,你没法品尝到我痛苦的一丝一毫。”
雁行顿了顿。
“现在你知道我是个好坏不分,恩将仇报的疯子了,有没有后悔那天跳了那支舞?”
从他脸上的表情,何已知知道他不是在真的问。
一辆轿车从下面冒了出来,停在面包车的后面,打着双闪。
刺眼的灯光甩到两人中间,差点刺伤眼睛。
雁行推动轮椅想要离开,却被何已知拦下。
他紧紧抓住男子的胳膊:“为什么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