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长情告白(12)
接下来整个八月都是反复无常的噩梦。
医院在和死神抢人。
如果生命是一次诉讼,所有人都在为了Eduardo的“死刑判决”在一次次上诉。
死神这位法官无疑喜怒无常,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锤下最终判决,立即执行死刑。
Mark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煎熬过,医疗团队和Eduardo都很努力,他们在进行一场战争,而Mark在外面除了祈祷外束手无策。
将近一个月,尽管赢得很艰难,但终归是赢了,Eduardo的状况终于稳定下来,死神放下判决的锤子离席。
上午将近11点时,重症监护室的大门打开,Eduardo被推出来了。
Mark立刻站起来,他把目光投向他的爱人,他从死亡之地凯旋而归的英雄。
躺在病床上的Eduardo看到了他,“Mark。”
他很久没有说话,声音嘶哑,而且因为虚弱,说出的话几乎等同气音。
Mark走上去,握着他的手,“我在。”
Eduardo有些费力地冲他笑了笑。
医护人员推着他的病床往独立病房去,Mark一直陪在Eduardo身边。
医院给Eduardo腾出了一间独立病房,宽敞、明亮,还设置了护理人员的单独休息间。
Eduardo的父亲母亲等在独立病房里,Eduardo被推进来时,Paula眼睛都红了。
Mark主动离开Eduardo身边,把空间让给医护人员和Eduardo的父母。
他坐到病房里的沙发上,安静地看医护人员给Eduardo调整床位和医疗器械。
这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随后是护理人员与Eduardo见面,之后Eduardo的父亲和母亲低声和他说话。
Mark知道他应该回避,但是他不想。何况Eduardo的父母也没有让他离开,于是他就理所当然地坐到那里去了。
这段日子,Saverin夫妇和Mark只有最低限度的接触,仅限于见面时的问好和一些关于Eduardo的简单交流。
他们不会对Mark表现出任何不礼貌的拒绝行为,相反,Paula倒是礼节周到极了,不过Mark倒是很明白,一丝不苟的礼节代表冷淡和疏离。
Saverin夫妇和小儿子说的是葡萄牙语,Mark一句都听不懂。
或许正因为知道Mark不懂葡语,所以Saverin夫妇才没有要求Mark回避。
以前Eduardo几乎不在Mark面前说葡语,尽管这才是他的母语,但只要在场有不懂葡语的人,他就绝不会说,哪怕跟他对话的人也懂这门语言。
Mark当然听过Eduardo说葡语,是在给家人打私人电话时。Eduardo说葡语比他说英语还要软糯,好像他嘴里是含着点什么似的,可能是笑意也可能是温柔。
他其实挺喜欢听Eduardo说葡语的,特别是他们做爱时。
Eduardo有时候会冒出一点葡语的呢喃,不过从来不会告诉Mark那些黏软的词是什么意思。
如果Mark问他,他总是会笑着拒绝,“不告诉你”“只是语气助词”等等,再问,Eduardo就会用吻去搪塞Mark了——这种做法对Mark Zuckerberg而言简直攻无不克。
但Mark也有应对的办法:他不能让Eduardo告诉他那些葡语词汇的意思,但能让Eduardo说出更多好听的葡语。
Mark坐在沙发上安静地看着Eduardo,Eduardo就在距离自己不到5米远的地方,但Mark得承认,自己真的很想念他。
医生说Eduardo接下来可以尝试着适量地喝水和进食了,但是因为大半个月他都滴水未进,肠胃也罢工太久,无论怎么样,都只能先从流食开始。
Saverin夫人小心翼翼地给自己小儿子喂了点水。
Eduardo咽了一小口,感到有点吃力。
他撤掉喉管还没有几天,之前那根管子一直在折磨着他,它日日夜夜地横亘在他的喉咙里,即使撤掉后,Eduardo总还错觉它的存在。
他的喉咙可能被磨损,吞咽的时候感到疼痛,但这不妨碍Eduardo感受甘甜的液体从舌尖流淌过仿佛干燥裂损的土地似的喉咙带来美妙感觉。
那一小口水像生命的源泉,所过之处开始恢复生机。
咽下那一小口水后,Eduardo感到反胃和想吐,但是他忍耐了下来,并极力不把这些不适的感觉表现出来。
Paula耐心地等待着,看Eduardo似乎缓过来后,又温柔地问他,“亲爱的,还要吗?”
Eduardo小小地点了点头,又喝了几口。
Roberto没有怎么说话,也没有做什么,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看妻子照顾孩子,偶尔说上几句话。
Mark对Roberto非常没有好感,哪怕是在素未谋面的哈佛时代。
他知道Eduardo那时候有点Daddy issue,而现在Mark看来,Roberto多少在某些方面与自己有相似之处,特别是自己越年长,越明显,比如表现出的不近人情的理智、克制、专横、权威以及严厉等。
Mark一直想不通,Eduardo这个哈佛高材生,为什么对那次吵架反应如此过度激烈。
后来Mark明白了。Eduardo总是苛刻自己一样努力,想要达到父亲的要求,选修必修门门课程都要做到拔尖,参加各种社团活动,凤凰社、投资协会,除了成绩外他还要拿出更多能力的证明。
可是他很少能在Roberto那里得到承认和表扬。精英教育的核心就是没有上限的高标准和严苛。
帕罗奥图的那个晚上,Mark问他,你在纽约每天奔波14小时的地铁拉投资和广告又怎样?
被Sean挖苦的愤怒,淋雨的委屈,还有因为Mark的指责而产生的难过,就像小时候每一次被父亲否定,瞬间使Eduardo失控崩溃。
于是他连夜离开,回到纽约冻结了账户,像个孩子一样想用捣乱和破坏去警告Mark,去获取Mark的注意力。
想明白这点的Mark后来一直对那个雨夜很恼怒。
Facebook刚上线时,Eduardo看到联合创始人的署名,说“你不知道这对我父亲而言意味着什么”,Mark回答他说“我知道”。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但是帕罗奥图的雨夜,Mark自己也做了跟Roberto一样的事情。
无视Eduardo的努力和成绩,忽略他、否定他。
Roberto当然爱着自己的小儿子,这段时间Mark能看得出来。但是他对Eduardo太理智太严苛,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去爱Eduardo。
Mark知道自己跟Roberto有点像,但是他不会变成Roberto那样的男人,他会学着用Eduardo需要的方式去爱他。
Eduardo喝完水,Paula柔声问他:“Dudu,你有什么需要的吗?我去家里拿给你好不好?”
她知道接下来Eduardo会有大量的时间卧床,她这个儿子看着柔软,其实非常倔强,这么重的伤以及缓慢的痊愈和康复,会使他产生心理负担,她希望能用Eduardo熟悉的东西,尽可能地转移他的注意力。
Eduardo想了想,摇摇头。
Paula又问他:“要不要休息一下?”
他拉住Paula的手,苍白的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过了一会儿低声问,“妈妈,我想……洗一洗头发和擦身体……”
在重症监护室,护士和护工会给他进行最基础的清洁,可是那时他身上插着很多管子,也连接了很多仪器,不能过多地动作,连翻身也必须小心翼翼的。
Mark看到Paula起身,他们结束了葡语的交谈。
Paula用英语问Eduardo的护理人员,“如果想要洗一洗头发和拭擦身体,请问能做到吗?”
Eduardo的护理人员是一个叫Glenn Lewis的英国人,看着只有27、8岁的样子,很年轻,一头金发,非常高大英俊,笑起来像是阳光都落在他的脸上。
Glenn现在就这样笑着了。
他听了Saverin夫人的要求,回答说:“当然没问题,夫人。”
“可是他身上还插有引流管……”Paula疑虑。
“别担心,夫人。”Glenn说,“我是受过专业训练的,而且保持病人的身体清洁也是非常重要的护理内容,请相信我。”
“那么拜托了,感谢您,Lewis先生。”Paula说。
Glenn以隐私和回避为由,把所有人都请了出去。
给卧床不起的病人洗头发有专门的器械,不需要病人动,只要稍微调整床头和姿势,就可以进行头发的清洗。
Glenn向医院申请了,没多久器械就送到了Eduardo的病房。
Glenn调好水温后,温热的水浇湿了Eduardo的头发,他确认道,“这个温度可以吗,Saverin先生?”
“可以了,谢谢。”Eduardo沉默了片刻。
他感觉到清水流淌过自己的头发,Glenn的手指插入他的发丝间力道适中地搓揉,然后是洗发乳打起了丰富的泡沫。
清水带走了泡沫,还带走了污垢。
Eduardo在前些日子半昏迷半清醒时,总是反复梦到车祸发生的一瞬间。
震耳欲聋的爆炸后,那些血从他的口鼻流出,淌过他的脸颊,糊住他的眼睛,然后没入发鬓,头发上全是血污,灰尘,烟雾……
Eduardo在ICU的每一刻,不能动的每一刻,Eduardo都觉得自己被死亡包围。即使他用的是呼吸机,躺在干净洁白的床单上,但那些看不见的血腥、烟尘一直像鬼魅如影随形。
直到现在,Glenn用温水和泡沫带走的不只是污垢或油脂,还有这种附骨之蛆一样的死亡气息。
洗好后,Glenn立刻给他烘干了头发。
他柔软的棕发上还残留着烘干的温热,蓬松地覆盖着。
“舒服多了吗?”Glenn笑着问他。
“嗯,谢谢,Lewis先生。”Eduardo眨了眨眼,他问,“请问能帮我把头发都剃掉吗?”
“为什么?”Glenn吃了一惊。
“因为我想这样方便很多……”Eduardo有点羞涩,“不需要每次脏了麻烦你给我清洗。”
他声音很低,Glenn花了点精力才听明白了。
“不需要。”Glenn摸了摸Eduardo的头发,那些发丝在他指间滑过,很细很软。
“多好看的头发,Saverin先生,你很幸运,头部没有受伤,为什么不留着头发?”他笑着说,“而且我的工作就是确保你不会因为受伤而改变什么,现在或是未来。”
Eduardo愣了愣。
Glenn收拾好洗头发的设备,又带了热毛巾,“我给你擦拭身体。”
“谢谢。”Eduardo说。
Glenn先从他的脸擦起,然后是脖子和肩膀,他解开Eduardo宽松的病号服纽扣,开始为他拭擦胸膛。
Glenn的手健壮而有力,和Eduardo现在形销骨立的羸弱形成鲜明对比,他很容易就能摆弄Eduardo的身体,但是对待他却异常温柔,无论是抬起Eduardo的胳膊,还是落在他身上的浴巾,都不会使Eduardo感到不舒服或牵扯他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