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万里丹山路(86)
“有东西要给你。”文恪面对薛闻笛,向来直白,但此刻,他心挂两头,便多了一分急切。
“什么东西?”薛闻笛放下自己的木棍,手掌在衣袖上擦了擦,“来让我好好瞧瞧。”
他说着,忽又想起来一件小事,笑了起来,“别是你又发明了些玩具吧?那我可无福消受。”
文恪抬手要打,薛闻笛矮身,往一旁撤了一步,文恪哭笑不得,可很快,又十分正经地说道:“小楼,你几个师弟下山,你知道情况吗?”
“知道。”薛闻笛也收起那玩世不恭的模样,“阿青都与我们说了,他们有些麻烦。我跟师父在观景台设了祈福阵,但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奏效。”
祈福之阵,不仅与施术者的道行有关,更重要的是,心诚则灵。
文恪静静地注视着他:“我前几天,跟着曹若愚他们,误打误撞,去到了大师兄的祖屋。”
薛闻笛一愣:“小雪?”
“嗯。”文恪点了点头。
故人之名,再度响起,薛闻笛仍是心头钝痛,过往种种一一浮现,竟让他有几分恍惚。
“我找到了一封五十多年前,大师兄写给你的信,还有一颗草种。”文恪将那信笺交予薛闻笛。
薄薄一张纸,却犹如千斤重。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的那一刻,薛闻笛想起来的,只有数十年前,他初入红尘,见到的那张年轻的甚至略带稚气的脸。
“在下锁春谷薛小楼,见过孙掌门。”
十三岁的薛闻笛在临渊至阳殿,递上了自己的拜帖。
垂垂老矣的孙安道与他客套几句,最后只说:“我年纪大了,行动不便,就由我临渊掌剑接待少侠吧。他是我的得意门生,也与少侠年岁相仿,想必有更多的共通之处。”
薛闻笛站在至阳殿上,迎着那位掌门审视的目光,心下便觉着,对方似乎不大喜欢自己,但他没有细想,抱拳应声。
那年,孙雪华十四岁。
他一身月白天青的剑袍,肩上绣着两尾素色鲤鱼,后背一把清辉卓绝的长剑,靛青色的剑穗轻轻晃动,若隐若现。
“在下临渊孙霁初,见过道友。”他拱手行礼,薛闻笛亦如此:“幸会幸会。”
孙雪华不爱笑,不说话的时候,更是冷肃,像经年积雪的高山,可望不可即。
离了至阳殿,薛闻笛就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观察着这位临渊掌剑。要知道,这个年纪就能力压群芳,坐上这风光位置,放眼整个仙道,都难有其二。
薛闻笛以为他会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但他没有。
孙雪华见自己总是落下几步远,便放慢了速度,薛闻笛见状,也悄悄走慢了些。孙雪华便明了,转身与他说道:“你不要紧张,我只是领你去见我师弟师妹。”
薛闻笛愣了愣,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下:“人太多,我还是紧张。”
孙雪华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竟认真思考了起来,片刻后,他道:“那你先随我回去吧,我煮茶与你喝。”
薛闻笛抿了抿唇:“好。”
这次,孙雪华走在他左侧。
薛闻笛没有理由再故意走慢,可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要怎么介绍自己呢?这位孙掌剑,看着也是喜静之人。
薛闻笛抬头看天,彼时正是阳春三月,风和日丽,草木蓬勃。这临渊的天,与锁春谷的天,是一样的,一样澄澈干净,蔚蓝无际。
但路上遇到的临渊弟子,总或多或少要打量一番他这个异乡人。有的是好奇,也有的是意味不明地笑,还有的,匆匆看他一眼,又耳根发红地匆匆离开。
薛闻笛自小与秋闻夏相依为命,还不知要怎么应对这些目光,索性不说话,装哑巴。
薛闻笛又瞥了眼身边的孙雪华,对方没多少表情,看着就好像会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顺手拔了根路边的一根草茎,绕成了一只蝴蝶模样,灵气微转,那蝴蝶便翩翩起舞,绕着自己飞来飞去。
薛闻笛自得其乐。
可走到枫林竹海,那山风一吹,蝴蝶偏了方向,一下撞到了孙雪华的眼睛。薛闻笛一个激灵,孙雪华却淡定地握住那只蝴蝶,灵气盈满,托着它再度飞了起来。
薛闻笛想了想,单手结印,将那蝴蝶引向高空,翩然飞入林中。
“我厉害吧?”他笑问,余光观察着孙雪华的脸色。
“嗯。”对方应着。
“回头我教你,怎么样?”
“好。”
孙雪华身为临渊掌剑,怎会不懂这点皮毛巧技?
但他还是应了,为了不让薛闻笛尴尬。
薛闻笛心性通透,自然也明白。
他笑着,学着那些江湖散客,拍拍某人的肩膀:“好兄弟。”
孙雪华脸上闪过一丝迟疑,显然是没料到薛闻笛会有这般举动,但很快,他便接受了这个称呼:“嗯。”
薛闻笛歪了歪头,竖起两根大拇指。
孙雪华想了想,也竖起两根大拇指。
“好兄弟。”
薛闻笛憋笑,孙雪华则是一脸坦然地点了点头。
此后,他们便真正是好兄弟,好朋友了。一起游历四海,斩奸除恶,救死扶伤。可苦难过尽,他们却没能一起迎来太平盛世。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读到此处,薛闻笛潸然泪下。
那颗草种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无声诉说着那片昏黄灯下,笔墨所载的赤诚情谊。
文恪说道:“大师兄不知为何,并没有将这封信寄出去。”
薛闻笛泪眼朦胧地端详着这颗草种,哽咽着:“锁春谷外有封山大阵,所有的书信只出不进,若要回信谷中,也只能附在原本的信笺后边。小雪独自写这样一封信,是进不来的。”
“也许,他写到最后,才忽然想起这一点,才没有选择寄出来吧。”
薛闻笛抹了把眼泪,再看那草种,倏地,微微蹙起眉头:“这是,木芙蓉的种子?”
“是。”文恪应道,“而且你知道,送给大师兄这颗草种的,是谁吗?”
“谁呢?”
“八百年前,翎雀宫掌门,詹致淳。”
薛闻笛一愣:“翎雀宫?”
“对。”
薛闻笛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我年幼修行时,师父曾与我说过,四百年前,先谷主李霁,曾是翎雀宫门下弟子,其师,正是詹致淳。”
“詹掌门说,这木芙蓉的种子,是他从翎雀宫带出来的,据说——”
文恪戛然而止。
薛闻笛已是泪流满面:“木芙蓉,也是我锁春谷多年生长的花木。我当年初到临渊,也送给小雪与阿青各一颗。但,但是我们三个都太笨了,没有养活。”
那颗草种,刚刚发芽的时候,便经历了一场滂沱夏雨,淹坏了,再没有长大。
五十多年前,当孙雪华对灯背月,写下这封信的时候,他许是想起来年少夏夜里,早夭的花种,还有他似此凋零的友人。而书笺单薄,群山难越,便只能草草压下,落满岁月的尘埃。
詹致淳,直到施未提起孙雪华未曾寄信这件事,才恍然明白其中缘由。
他忘了,他也多年不曾见过锁春谷,见到他的弟子们了。
文恪心中酸涩,久久不言。
第59章
薛思本在房中温书。
近来天寒, 山中阴冷,竹屋内备了炭火,虽不至于挨冻, 但也称不上暖和。
薛思早已习惯这样的环境, 但薛闻笛每每从外边回来, 携着一身冷气就往他怀里扑,又实在令人心痒。日子一久,心也跟着乱了几分,读书的进度便慢了许多。尤其此刻,薛思更觉千头万绪, 难以安静下来。他朝着窗外看去,那山野空空, 草木寂寂, 不见熟悉的身影。
薛思指节微动,感知到观景台上,风吹幡动,祈福阵中传来异响。他放心不下,便默默出了门。
岁高峰地形并不复杂,山路简单,即可直达各处。薛思刚转了个弯,就碰到了从校练场回来的薛闻笛。对方高高兴兴地唤着:“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