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万里丹山路(172)
“她是谁?”燕知指着林故身后的某人厉声质问, 少年向她解释:“这是纪姐姐,以后会和我们一起生活。”
“凭什么?那不是我家吗?凭什么要让一个陌生女人住进来?凭什么!”燕知暴跳如雷,她想不通,她无法接受,她拼尽全力活下来, 就是为了再见到林故,跟他一起回到故乡, 可现在为什么会多一个人?
“你这么久都没有找到我, 是不是不想来找我?”燕知潸然泪下,经年来积攒的委屈和痛苦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淹没了她的理智。
她开始不断地重复一个问题,开始不断地钻牛角尖,她一遍又一遍地问:“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少年一愣:“不是的,我……”
“骗子。”
燕知自言自语着,脑海里不停地回荡着那个人的话。
“燕知,你逃不掉的。只要你染了血, 负了债,日日复日日, 年年复年年, 你也会变成我这样的恶鬼。”
“杀人不眨眼。”
燕知双眼猩红, 几乎看不清眼前之人的模样,她想, 我怎么了?我为什么要说这些话?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林故伸手想抱住她,安抚她,燕知却下意识地一刀捅进了他的心口。
那是她这三年来形成的本能反应。
她最终还是被折断了翅膀,从高空狠狠坠下。
林故惊愕不已,鲜血喷涌,染红了他一大半的衣襟。雷电轰然而至,电闪雷鸣之间,滂沱大雨倾盆而下。燕知的视线彻底模糊,她蓦地回过神,再想伸出手时,林故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他带回来的那个年轻的陌生的女子急匆匆跑了过来,小声叫着他的名字,燕知后退两步,茫然地朝后跑去。
“燕知,你一定要活下去。”
“我一定回来找你。”
豆大的雨点砸在燕知脸上,几乎封闭了她所有的感官。她右手攥拳,左手掌心覆于其上,像是要再次感受那个夜晚,少年最后的体温。
她跑着跑着,突然嚎啕大哭起来,眼泪混在雨水中,逐渐麻木她的内心。
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要抛弃我?
燕知在潮湿的天地之间痛哭,终是慢慢停下了脚步。
如果她愿意停留片刻,也许就能听见林故的解释,那个少年会说,燕知,我没有抛弃你,我只是回来晚了,对不起。
但是她没有听到。
燕知悄悄折回去,少年和陌生女人都不见了,连那触目惊心的血迹也被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一切好像是一场梦。
现在梦醒了,她又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哥,哥……”燕知呢喃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哥你在哪儿啊?我错了,你别不要我……”
燕知还是没有找到林故。
他们又一次走散了。
从烈烈大火,到滂沱大雨,紧握的双手最终无力地松开。
燕知摩挲着空荡荡的右手,像三年前那样,漫无目的地走着。
唯一不同在于,她终究不是案板上的鱼肉,而是锋利的刀刃。
她开始接一些人命买卖,拿着赢来的赏金,四处流浪。她其实很讨厌这种漂泊的生活,可除了这样,她想不出其他办法来消磨时间。
燕知最开始是练刀的,偶尔弹弹琴,不过她始终觉得那是附庸风雅的玩意儿。直到她在一次暗杀任务中,碰到一个难缠的对手。
那是个很擅长幻术的女人。
漂亮,轻佻,轻言慢语,差点要了她的命。
燕知在那次搏杀中,真正明白,什么叫杀人诛心。一次次陷入幻术中不可自拔,一次次美梦破碎,一次次被抛向高空再跌落崖底,濒死时的窒息感让她爆发出无限的潜能。
她最终赢了那人半手。
“是个好苗子。”对方轻蔑地笑了笑,缓缓吐出遗言。
“我祝你登峰造极,万劫不复。”
言罢,她便闭上了眼睛,再没了气息。
燕知冷冷地凝视着她嘴角那抹殷红的血,沉默地转身离去。
那抹血,好像成了她一块心病。
此后的燕知每每持刀,都会想起在这场厮杀中压抑的呼吸、痛到麻木的心脏和几近崩溃的神志。
她也痛了。
她忽然不想用刀了。
烦。
燕知决定重新去找一个称手的武器。
命运的齿轮又一次转动。
她再次遇见了林故。距离上次见面,又是三年。那人又长高了许多,已经完完全全是个丰神俊朗的年轻人了。他一身利落打扮,干净整洁,头发也一丝不苟地梳好,乍看之下,就和那些燕知从前碰到过的名门正派的弟子一模一样。
他不再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可怜的小乞丐了。
可燕知,好像从来没有长大过。
她被困在了年少时的山上、海边和瓢泼大雨中。
“燕知,和我回去吧。”林故依然给足了她耐心,燕知却歪头看着他背后那把剑,又看看站在剑后的那个女人,问了个不明所以的问题:“你改名了?”
林故默然片刻,点头道:“是。”
现在他叫施故了。
“为什么?”
“班主死了,不吉利。”
施故省略了许多,比如他改名也很随意,就是在大病之后出门走了走,看中了街头那家烧饼铺的烧饼。那铺子的小老板就姓施,他说看他们姐弟两个可怜,烧饼就不收钱了。
施,就是施舍的施。
施故靠着这点怜悯活了下来。
但他见到燕知,又觉得不必说太多,过去的都过去了,以后是以后,以后还会有晴朗的天、宁静的海和月光皎洁的夜晚。
可燕知没有领情,她说:“你叫施故,我叫燕知,我们不是一家人了。”
施故一愣。
“我们不是了。”燕知重复着这句话,眼神冷冷的,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下,施故有些无措,没有说话,也没有上前。
半晌,他问:“那你,现在想做什么?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
燕知抬头看着他,有些恍惚。
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幻术中。
“我祝你登峰造极,万劫不复。”
一字一句,重重敲打在了她心上。
“我想要一把琴。”她轻轻地说着话,“给我一把琴。”
一把能杀人的琴。
施故不解其意,可他还是点了点头:“好。”
燕知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冷漠的笑容。
她在故意为难施故,可又止不住地想,那人究竟会给她带回来一把怎样的琴。
是名琴兰因。
起先见到这把琴的时候,燕知愣了一下,施故悄悄将受伤的右手背在身后,问她:“怎么样?这把琴好不好?”
“你送来的,你不知道好不好?难不成你还要送我些垃圾?”燕知那时候,学会了阴阳怪气,语气尖酸,像是只受伤的刺猬,浑身都是尖锐的刺。
施故张张嘴,似乎要解释,却终究没有再说话。
燕知还是收下了那把琴。
琴身质朴,神木沉香,琴弦质韧,灵气磅礴。燕知以手按弦,便升腾起无限的征服欲。
从现在开始,她就是这把琴的主人,是她人生的主人。
燕知凭借一股狠劲,驾驭了那把琴。而她和施故的关系,却若远若近,看似渐行渐远,又紧密相连。
施故用了数年时间,成为世人眼中的鬼道之主,双剑一刀,天下无敌。燕知虽然承诺加入,可总是与他背道而驰。
一个招摇过市,祸事不断,一个给她善后,收拾烂摊子。
两个人慢慢长大,交流越来越少,最后变成只是一个眼神交换。
施故从不劝燕知收手——他甚至不再执着于“回家”这个承诺。
燕知为此愤恨。
无数次,她想质问施故,可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
太多了,太多的误会纠葛,错过了就不会再有解释的机会。自尊使人后退,使人盲目,使人作茧自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