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万里丹山路(45)
那新郎官伸出两根手指,意识不清地嘟囔着:“阿杼,你什么时候多了个双胞胎弟弟?”
“为什么要在这里呢?不回家吗?”阿杼问他。
那新郎官打了个酒嗝,醉醺醺地说道:“回家?回什么家?等那个母老虎把我吃了吗?”
“她很爱你。”
新郎官顿时面色惨白,“哇”的一声吐出来许多:“别说了,别说了。”
他哆哆嗦嗦从椅子上下来,却又“扑通”倒在了阿杼脚边。他抬起头,伸手抓住了阿杼的裤腿:“救救我,救救我,我不要回去,我不回去。”
“你害怕思音吗?”阿杼低下头,望着他这位世交好友,对方流着泪,哽咽着:“她是只虎妖,她生的孩子,居然有尾巴,有尾巴你知道吗?阿杼,我当时太害怕了,大老虎生了个小老虎,将来,将来万一吃了我一家老小……”
“你头一天知道她是虎妖吗?”阿杼神色冷峻,“你把她带回来的第一天,我就告诉过你,她是一只虎妖。当时你如何与我发誓的?你说你会一生一世爱她,要我替你保密。”
他沉声:“回家吧,解铃还须系铃人。”
“不!不!我不回去!我不能回去!”那人死死攥着阿杼的裤腿,嚎啕大哭,“阿杼,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不能见死不救!你救救我,你救救我,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阿杼没有回答。
站在他身后的傅及,心中同样五味杂陈。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再多的山盟海誓,终究有厌倦的一天。
他猛地心惊,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剑穗,那佩玉莹润,仿佛还残留着孙夷则的体温。
他们,也会有这样一天吗?
傅及心头涌上一股难言的惆怅,他想,不会的,他与孙夷则不会分道扬镳,他们又不是人妖殊途,又不是立场不和,不会走散的。
阿杼仍是不说话,他拎起烂醉的某人,再次出了那扇朱门。
傅及赶紧追了上去。
这次,不再是热闹的,灯火憧憧的高门大院,而是在偏僻的,阴暗的小院。
年轻的女子捧着一条小小的毛茸茸的尾巴,向早已吓破了胆的新郎官走去。
某人吓坏了,惨白着脸大叫:“这是什么!快拿开!拿开!”
“这是孩子的尾巴,你不是不喜欢吗?我把它割下来,我们的缘儿就和普通的小孩没什么不一样了。”那女子痴痴地望向她的丈夫,可那人吓得大叫:“疯子!你疯了!离我远点!离我远点!”
他大叫着往门外狂奔,只留下女子单薄的身影,茕茕孑立。
一滴泪自她颊边落下,滴在了那根小小的尾巴上。
傅及的心也跟着痛了起来。
那屋门再度关上,傅及抬眸,就见头顶飘下来一朵晶莹的雪花。起先只是一片两片,接着越下越大,那铺天盖地的飞雪几乎要将他淹没。
阿杼又一次出现在了这片雪地里。
傅及望着他,听到了一点断断续续的歌声。那女子抱着个小小的孩子,坐在树下积雪的秋千上,轻轻唱着歌。可那小孩脸色青白,早已死去多时。
阿杼神色凝重,良久,才轻声道:“由我来超度他吧。”
那歌声戛然而止。
女子抬眸,金色的眼瞳里闪过一丝不屑:“你?”
她低笑,又轻轻拍着孩子的背:“你是要给你的好兄弟积德么?”
“若不及时超度,缘儿很有可能会变成一只伥鬼。”
“变成伥鬼又如何?这是我的孩子啊。”
女子莞尔,又一次哼起了歌谣。
傅及听得心慌。他的眼前闪过无数画面,如走马灯那般,光速转过每个人的一生。画面最终定格在了阿杼的葬礼上。
他走的时候,正值壮年,妻儿父母尚在。
可他偏偏是走了。
傅及站在挂满白绫的灵堂上,听一群人跪在灵位前哭泣。
那哭声忽远忽近,像隔了万水千山,又像是近在咫尺。傅及听得发愣,神思也跟着飘远了,他难以移动脚步,难以从这诡异的场景中抽离。
山盟海誓,不过尔尔。恩爱情长,难得善终。
是谁?是谁在对我说话?
傅及心悸难忍,就在此时,他的肩膀猛地被人拍了下,那瞬间,仿佛有种无形的力量将他从这迷离的深渊中拽了出来,直至见到天光。
“二师兄,你怎么站在这儿?”
傅及飘忽的神思逐渐回到了体内,眼睛也终于找到了焦点,待他看清来人,才终于松了口气:“小师弟。”
来人是张何。
他见傅及还有点发愣,又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二师兄,你没事吧?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
“我好像中了幻术,人有点晕。”傅及扶额,这才看清他所在的,是梁家的某处花园。张何关切问道:“那你休息一下,我去找三师兄。”
“没事,我跟你一道去。”
“你别勉强。”
“我不勉强。”傅及说着,倏地想起来什么,问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本来在找燕知前辈。”张何一五一十地解释道,“燕知前辈说她要去把梁老太太杀了,何长老怕出事,让我跟紧她,结果我中途跟丢了,然后——”
他指了指花园那边的墙头 ,傅及顺着他的指尖望去,某人正笑嘻嘻地冲他晃了晃酒坛:“小伙子,醒了啊?”
原来是燕知救了他。
傅及抱拳躬身,以示感谢。燕知大笑:“走吧,老娘最后的热闹还没看成呢,可别赶不上了!”
她说着,纵身跳下墙头,傅及与张何也紧紧跟了过去。
第34章
施未与那大虎陷入苦斗。
夜风萧瑟, 竹林横断,整个院落都在不停震动。
施未能明显感觉到对方的变化,那突然暴涨的力量与愈加强烈的不详气息, 正在无形中警告着什么。
是什么呢?
施未手中青竹再次应声断裂, 他两指并拢, 灵气凝结,大喝一声:“破夜!召来!”
深深夜色下,一道金光破空而出,稳稳落入施未手中。下一刻,那大虎便张开血盆大口猛扑过来, 一口咬住施未剑锋,全身的重量压在了对方右臂上, 施未果断松了手, 抱着豆豆连退几步,再次施术,将破夜抽出。长剑入手,剑锋再度劈下,一人一虎又一次陷入苦斗。
施未不善用剑,更不应用剑。
高坐于林梢的何以忧沉静如水,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燕知的笑声不知从何处传来,遥遥而至:“真不知道这小子在执拗些什么?他还看不清自身吗?”
何以忧不答。
那笑声轻飘飘的, 很快被激烈的打斗声掩盖。何以忧目光微凝,她看见施未被大虎一掌击中腹部, 重重摔了出去, 接连砸断身后数根青竹。年轻人挣扎着爬了起来, 将怀里的小狗抛了出去,须臾间, 那大虎便死死压住了他的身躯,对准他的头颅露出了尖锐的獠牙。
何以忧的指节按住了她的琵琶。
弦音未起。
施未用剑锋卡住了那大虎的血口,一点一点往上顶。大虎黑金色的瞳孔映照出他模糊的影子,涎水不断滴下,顺着剑身滑落至他的掌心。施未只觉自身力量在被缓慢蚕食,手中佩剑发出声声悲鸣,仿佛也到了承受的极限。他无奈之下,咬破手指,以血为墨,幻化出数道符文,凝结成链,绞住那大虎的脖子。
双方僵持不下。
施未渐渐感觉不到自身的灵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弥漫在血液里的狂躁之感。那莫名而生的癫狂与燥热,如同落在野草中的一粒火种,迅速起了燎原之势,烧得他浑身发烫。那些本该缠绕着大虎的符文纷纷剥落,爬上他的每一寸皮肤,四下游走,最终汇集在他的心口,绽放出一朵血色杜鹃。
这是怎么了?
施未心跳如鼓,耳畔听见了一种很有节律,极具力量的声响。
他一定在哪里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