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万里丹山路(194)
藏在暗处的纪怀钧听了,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这句话,他想,什么是以后,什么又是重逢呢?
他一点都不期待重逢的那天,令人忐忑,令人不安。
他们相安无事地度过了大半年光景。
林故的伤好了一大半,终于可以漫山遍撒欢了。
他决定离开,去找燕知。他有模有样地朝着这座山头拜了拜:“苍天在上,小辈这就出发了。”
“这么快就走了吗?”
静谧山谷中传来一个厚重又陌生的声音,空谷回响,万分神秘。
林故吓了一跳,他茫然地看向纪灵均:“山神显灵了?还是有鬼呀?”
“是人。”那个声音又一次回答了他,似乎在笑,“我救了你,你不该向我道谢吗?”
林故一愣:“你救了我?”
“正是。”
纪怀钧压低声音,一本正经地编排着这个故事,半真半假,玄之又玄。林故和纪灵均被哄得团团转,一时半会儿竟没有转过弯来。
这是纪怀钧难得高兴的时候。
他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成功让林故相信他就是那个神秘的救命恩人。
虽然确实是。
纪怀钧在后来独居的很多年,偶尔想起这件事,也会发笑,他想他一定是糊涂了,才做出这么幼稚的行为。若是当时便与妹妹解开误会,往后的种种艰辛也许就不会发生。可再怎么回头看,也无法替那时的自己做出另一个决定。
纪怀钧很快释然了。
他的人生注定充满欺骗与谎言,而所有因果,合该被他带进坟墓,无人知晓。
纪怀钧在那个僻静的山谷中,教会了十四岁的林故许多东西,灵术符阵,占星卜卦,甚至是剑法至道,他都将所见所闻一一默写下来,制成一本又一本的秘籍,让林故照着学。
纪怀钧本人是不练拳脚刀剑的,因为他的一举一动都被神像监视着,刀枪棍棒这些,动静太大,他若是修炼定会惊动敌人。庆幸的是,他日日晒的书籍,亦有武学之妙。
所以他让林故自己体会。而对方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林故如同雨后春笋,一节一节地拔高,进步之大,连纪怀钧都要高看他一眼。
纪怀钧想,他需要的,就是林故这样的利刃,能够在生死存亡的一刻,给那个邪灵最致命的一击。
纪怀钧重振旗鼓,开始了他的谋划。
在他的计划中,林故应该要再更上一层楼,再过几年,说不定就能登顶。
可少年却说,他这回一定要出发找他妹妹去了。
纪怀钧听到这话,莫名有些愤怒,他这么努力,这么尽心,最后却换来这个结果?他是不是又要失败,又要被对手嘲笑践踏?
可少年却“扑通”跪了下来,朝着那山峰的方向,磕了几个响头:“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此次出山,徒儿只为完成平生夙愿,待徒儿将一切安置妥当,定回来报答师父传道授业之恩!”
纪怀钧:“……”
他有点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成你师父了?”
“救我性命,授我道业,自然是我师父呀。”林故一脸诚恳,但在纪怀钧看来,就有点傻了。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林故一怔,明显慌了一下,纪怀钧竟也无话,心情很是复杂,他可没有想过要多个徒弟,还是个看上去并不省心的徒弟。
二人突然僵持住了。
这时,纪灵均开了口:“恩公,大恩难谢,您就收下他吧,我们二人此生此世一定当牛做马,报答于您。”
说着,她也跟着磕了几个头。
纪怀钧便犹豫了,虽然他知道,纪灵均并没有猜到他的身份,但是看着妹妹给自己磕头,还是于心不忍。
他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嗯。”
林故喜出望外:“师父在上,受徒儿再拜!”
“起来吧,别磕了。”
把我妹妹磕坏了怎么办?
纪怀钧头疼。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以后您就是我爹了。”
纪怀钧:“……”
我是不是给他疗伤的时候,没给他治脑子?
纪怀钧扶额。
林故自然不会发现这些,他带着纪灵均高高兴兴出发了。
那时候,距离他与燕知分别,已经三年了。
纪怀钧以为这个小插曲很快就会结束,所以他选择原地等待。而这个决定,才令他真正产生了些许后悔。
林故好不容易找到燕知,就被对方捅了一刀。
第140章
纪怀钧记得, 那天他如往常一样,在山头上打坐静思。他的修行方式是如此枯燥乏味,又如此无可奈何。好在换来的结局还是令他满意的, 起码现在的日子仍有些盼头。他不算一无是处, 也不算一败涂地。
他自从离了那座岛, 便没有再听见那个神像的声音。
耳根清净,心神安宁,这已经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了。
如果林故没有发生意外,命运本该沿着既定的轨迹,平稳地向前驶去。
纪怀钧在山中久等二人不归, 算了一卦,这才发现他们出事了。
他又一次急匆匆地入了红尘。
再次见到林故和妹妹, 在一个不知名小镇上。
少年半死不活地躺在一张木板床上, 脸色苍白,两眼无声地盯着头顶的梁木。他身上那股韧劲儿好像全都消失了,一点都没剩下。纪灵均在河边洗衣服,慢吞吞的,一边打着皂角粉,一边发呆。她心事重重的,眼角忽地落下一滴泪,她赶忙擦擦, 又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搓着衣物。
纪怀钧见状,竟有一瞬的愠怒, 他站在林故床头, 质问这个人:“你还想躺多久?”
不思进取, 消极怠惰,先前教你的东西都荒废了是吗?
霎时间, 千万思绪哽在喉中,纪怀钧掐了下自己的掌心,这才让自己稍微冷静下来,没有再对林故口出恶言。
少年一怔,缓缓转过头来,可面前白蒙蒙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他顿时警觉起来:“你是谁?”
“我是谁?”纪怀钧冷冷地变换了声调,“你说我是谁?”
熟悉的声音自那茫茫白雾深处传来,林故更是心头一震,难免哽咽:“师父。”
纪怀钧闻言,那心头怒火便消了大半,他想,罢了罢了,受了伤,再治好就是了,现在再起争执又有何用呢?
他伸出手,摸了摸林故的脉,少年呜咽两声,居然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起来。明明已经十五六岁了,却还是顶着张稚气未脱的脸,哭得肝肠寸断。
纪怀钧心绪烦乱,低声呵斥道:“把嘴给我闭上。”
林故听了,便咬紧了牙关,不停地吸着气,无声地抽泣着,整张脸都在用力,五官皱在一块,看着又滑稽又可怜。纪怀钧泄气了,没有再指责他。
屋内忽然间变得十分安静,静得空气都好像停止了流动。
林故望着面前这团雾气,小声问道:“师父,你为什么要遮住自己?”
“你还没这资格见我真容。”纪怀钧轻车熟路地给他上好药,照例给他疏通经脉,林故感觉头顶似有清泉顺流而下,灌入内息之海,膻中淤阻之气也散去不少,由此,他便更加笃定来人就是自己求来的那位师父,不免感动:“师父,你千里迢迢来救我吗?”
“那不然呢?”纪怀钧想到自己的计划差点再次夭折,就气不打一处来,他中指微屈,弹了下少年的脑门儿,有些嫌弃,“我之前是不是没把你这里治好?才出去多久,你就又倒下去了?谁干的?”
林故低下头,半晌没说话。
纪怀钧沉默片刻,才轻声道:“你不能再受伤了。”
“再受伤,很可能会落下病根。”
再受伤,我不一定能及时救你。
纪怀钧蓦然想起年少时的海边,叶星那张失望、愤怒、决绝的脸。
“我向你祈祷,你就会来救我吗?你能及时赶到吗?”
窒息感又如潮水般涌来,纪怀钧心想,他不能停下,他一定要赢。只有赢了,才有活下去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