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万里丹山路(47)
施未几人不由一阵恶寒。
燕知若有所思:“伥鬼数量比我数出来的多了一只。”
施未小心翼翼问道:“多出来一只,会发生什么呢?”
会不会增加超度难度?他想。
燕知斜睨了一眼,仿佛是在看白痴:“能发生什么?就是单纯数错了啊。”
施未:“……”
明白了,现在就闭嘴。
他在自己嘴边比了一道线,乖乖不说话了。
“那,我和三师弟所见所闻,到底哪个是对的呢?”傅及问道。
燕知看了看他:“你。”
她解释着:“梁思音的内丹是历杼的,这便是这个幻境里最大的破绽。”
话音刚落,大虎便低低笑出了声:“该死啊,历杼居然从一开始就算计我。”
“为什么呢?”燕知发出了疑问,此刻她收敛了全部的玩世不恭,竟显出了几分威严,“历杼作为你夫君的好友,我想他已经仁至义尽,你是出于何种目的,一定要杀他呢?”
大虎不言,夜风冷肃,吹来腐朽的尘土气息,也吹来过往种种不堪的回忆。
“他答应我会一直爱我,可最后,他还是食言了。”
大虎渐渐虚化,慢慢蜕变成一个年轻女子的模样。
这是年轻时候的梁思音,或者说,她并未老去。
她吞了历杼的内丹,本可以常驻容颜,但她还是选择了随时间枯萎。
只是现在,已经不必隐瞒。
“我最后悔的,是为了留住他,割下了我孩子的尾巴,致使他早早夭折。”
梁思音至今都在悔恨。
午夜梦回,她都能记起年幼的孩子在她怀里断了气的模样,撕心裂肺之痛,不过如此。
原本她的夫君很爱她,但在这个孩子出生后,一切都变了。
那孩子虎头人身,长了一根细细长长的尾巴。
梁思音的丈夫无法接受,倘若只是多了根尾巴,也就罢了,但那孩子的头,分明是只小老虎,只是有个像人的身子。这不是怪物,这又是什么?
梁思音苦苦解释着,只要孩子慢慢长大,那些老虎的特征便会逐渐消失,他就会像普通孩子一样,健健康康。
可是那人不信。
他依然决绝地离开了那个房间。
“是我糊涂了,我真的糊涂了。”
梁思音喃喃着,她用尽心力去养育那个孩子,等待着不归家的丈夫。公婆对她的怨念越来越大,下人也对她退避三舍。
直到孩子四岁那年,那个骇人听闻的老虎头终于变成了白白胖胖的小孩子的脸。
梁思音高兴坏了,她抱着孩子去见丈夫,等来的却是那人要纳妾的声音。
“为什么?你说过会爱我一生一世的。”她死死拉住丈夫的衣袖,满眼泪痕地问他,对方不耐烦地挥开她:“你出门打听打听,哪家的公子哥儿不是三妻四妾?你也配和我提条件?”
梁思音彻底愣在原地。她呆了许久,才哄着怀里的孩子,道:“缘儿,快叫爹爹,快叫叫他。”
可丈夫却在此时彻底拉下了脸:“把这妖怪带走!”
“他不是妖怪!他是我们的——”
丈夫狠狠给了她一巴掌。
孩子哭了,梁思音也泪流满面。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她痛哭不已。
深夜,她望着熟睡的孩子,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心头。
是这根尾巴吗?是这根尾巴吧?只要将它剪下,缘儿就和普通的小孩一样了,她的丈夫不会不理他们的,虎毒不食子呀。
她颤颤巍巍拿出剪刀,狠心下了手。
“是我害了他,害了我的孩子。”梁思音许久不曾落泪了,她这数十年,杀人无数,早就麻木了,只有提起那个早夭的孩子,内心才会涌上阵阵钝痛。
“因为太痛苦,所以对自己编造了一个谎言。”燕知早在踏进梁府时,便看穿了这个真相,梁思音铸造的幻境,不仅骗过了来往的所有人,还骗过了她本身。
因为难以承受真相带来的伤害,所以选择用谎言还遮掩那些伤口。时间一久,假的便会成为真的,她就会永远活在这个幻境里,永远不用背负那些沉重的过往。
“我对你所言,有一个是真的。”梁思音定定地望着施未,“我爱的那个人,真的死在了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
在她孩子死去的那天,那个爱她的少年郎,也彻底死了。取代他的,是一个同名同姓,对她刻薄又冷漠的男人,一个她名义上的丈夫。
那个人甚至私底下找了人,要将她一并杀死。
历杼拒绝了。
“思音未曾伤人性命,你这般待她,不妥。”那人背着个剑匣,静静坐在她丈夫的书房,可是某人喋喋不休:“能杀了自己的孩子,她的心肠能好到哪里去?阿杼,你莫要心软,看在你我世交的份上,帮我一帮。”
历杼没有松口,只道要先回家一趟。
“好,我等你好消息。”
那人送他离去。
这一切,被梁思音全部听见了。
要杀我,夫君要杀我。
梁思音的眼神变了,黑金色的眼眸中充斥着滔天恨意。
暴雨如注的夜晚,梁家满门被灭。血迹被大雨冲刷干净,尸骨也被啃食殆尽。
历杼冒雨赶来时,只看见一只大虎在啃咬着死去多时的某人,而她的身边,站满了供她驱使的伥鬼。
“你要来替他报仇吗?”大虎问他。
雨水顺着历杼的斗笠倾泻而下,男人目光深沉,嘴唇微动,却一句话没有说。
“那你也一起死吧!”
大虎朝他扑了过来。
雨夜,电闪雷鸣,杀气冲天。
历杼终究是敌不过吞食了大量人血的虎妖,内丹被剖,重伤倒地。梁思音的前爪按住他的衣襟,低声道:“你何必趟这个浑水?若你不来,我也不会杀你。”
历杼苍白的嘴唇微启,道:“救危扶困乃是祖训,奈何人世纠葛纷乱,难以一剑斩断。”
“真可惜,你死以后,我会将你的妻儿一并送下去的。”梁思音发狂地笑着,雷电劈下,照出历杼发白的脸。
男人深深呼吸着,沉沉说道:“若你改变主意,可以请有缘人打开我的剑匣,斩断你与伥鬼之联系,这样你们皆可断开尘缘,重入轮回。”
梁思音微愣。
“你不恨吗?”她问。
“何来恨呢?没有昔日之因,便没有今日之果。”历杼屏着气,像是在用力保住最后一丝神思,“只叹我学艺不精,愧对我妻儿。”
梁思音怔了怔。
雷电轰鸣,生命在暴雨中逐渐流逝。
她最终咬住历杼的肩膀,将他甩到了背上,驮着他飞奔至历家。
“滚吧。”
她将人顶落在地。
历杼吃力地爬起来,对她说道:“谢谢。”
梁思音心头一震,隐入黑暗一角。
她看见历家大门开启,一个撑着伞的女子领着一个孩子走了出来。
“我回来了。”历杼小声说着,轻轻抱住了面前的妻子。
然后,便徐徐倒下,再没了动静。
梁思音听见了撕心裂肺的哭喊,看见了慌张奔跑的老老少少,历杼的发妻浑身湿透地抱紧她去世的丈夫,一动不动地坐在大门口。那个孩子依偎着他的母亲,紧紧抓着父亲的手。
梁思音沉默着,独自一人走向黑暗深处。
她施展了幻术,将这一切杀戮掩盖,对外宣称丈夫携带家中二老外出访友,并以丈夫的名义,堂而皇之地参加了历杼的葬礼。
历杼的妻子强撑着心中悲痛,给她倒了杯热茶,梁思音抚摸着杯沿,只道:“节哀。”
“多谢。”
梁思音还看见了历杼的几个孩子。
历杼比她夫君年长好几岁,大儿子有些痴傻,呆呆的,见人也不会叫,三子体弱多病,又瘦又小,当时还被乳娘抱在怀里,只有二子目光炯炯,十分像他。那个雨夜,陪着母亲出来迎接父亲的,便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