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缘(164)
谢二老爷抬起头,“大哥的管家呢?我记得是叫徐长贵。”
“找不见人。”底下有人回道,“说不准也是被鬼弄死了……”
谢二老爷陡然将茶杯重重砸回桌子上,那人噤了声。
但他不说话又有什么用呢?
谢家厨房小库里存的米面粮油并菜肉柴火只有那么多,出不去,他们这么多人……最多五六日就能耗干净。
屋子里的人又默了会,之前开口的族老冷笑了一声。
“我索性把话说明了,老大昨晚受惊直接去见了祖宗,他媳妇在祠堂被房梁压着烧,两件事连起来看本就邪性。早上,底下人又在西边小路上找到了老大家幺儿的尸体,头是硬生生被碾碎的。”
“别跟我说什么有野兽,外头山里多少年前就已经没熊瞎子了,更别说窜进宅子里了。老大一家必然做了不规矩的事情,现下遭了报应,把咱们都牵连了进来。”
有一个领头的,剩下的人就敢开口了。
“是啊老爷。这——鬼怪的事情,不是咱们做的,咱们摸也摸不清,不如把大老爷家所有人召集起来,挨个问清楚。特别是那个宋时清。”
“陆洲。”
家丁上前一步,“老爷。”
谢二老爷低着头淡淡吩咐,“你远远跟着他,别让宋时清发现你。有什么不对的,把人带回来。”
说完,他又点了点被他叫做陆洲的家丁,“他是我商队里负责探路的伙计,这几年,他身手是最好的。”
如果宋时清真有什么其他的法子能出去,人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陆洲必然能将他带回来。如果人力不能及那按照商队里的规矩,陆洲就会尽量杀了他。
族老不满,作势要开口。
二老爷抬手,示意就这么定了,“贸然审问所有人,就算有人知道真相,看我们疾言厉色的,保不准就不说了。还是得抓住一个由头。”
这间屋子隔壁,一个丫头正跪在谢夫人身边,一勺一勺地给焦黑的人形喂参汤。
十几岁的姑娘,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可怖的景象,手指细细地发着颤,瓷勺勺柄因此撞在碗内侧,哒哒地响。
谢夫人仍然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盯着她,脸上肌肉微微扯动,看着是想说话的。
但丫头死死咬着牙关,连一眼都不敢多看她。
“嗬。”谢夫人艰难地发出了一点声音。
“……太太,您别为难我,您喝点汤,等以后……我给你烧纸钱呜呜,您别为难我。”
“及……嫁……嫁茅娘。”谢夫人喉咙里挤出了三个完整的字。
嫁茅娘就是结冥婚的意思,各地有各地不同的说法。谢夫人盯着小丫头,反反复复地重复这三个字,眼珠子里几乎带上了浓稠的希冀。
可侍候人的丫头只知道哭,根本听不见她的低语。
谢夫人被熏哑了的声带嗬嗬地发出空声,她越来越焦躁,某一刻,在丫头再次将参汤递到她嘴边的时候,陡然暴起,用发黑的牙齿死死咬住了她的手。
“呀啊——”
惨叫声刀一样割开祠堂内外状若安宁的假象,宋时清一惊,霎时间抬头看向外面。
跟他在一起吃饭的其他谢家人也都惶惶地看向了外面。
宋时清站起身,“我去看看。”
谢二老爷的夫人愣了下,随即挤出笑来安抚宋时清,“准是外头打扫的丫头被吓到了,有什么好看的,哥儿你先吃饭。”
宋时清摇摇头,“我没什么胃口。”
见他这么说,屋子里的人也不好再阻拦,只是沉默地看着他。十几双眼睛,幽幽的,有不安,有怀疑,更有微妙的打量。
宋时清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曲了一下。
他突然觉得有点害怕,好像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格外可怖的情形一样。
宋时清转身走出屋子。
都已经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再糟还能糟成什么样?
更何况,谢司珩说过,再凶的恶鬼也有力竭的时候,狐鬼当年孤注一掷求个血肉之身,如今能害死的人肯定有定数。八成不会牵连旁支的人。
只要这群人别主动去招惹就行。
另一边的院子里似乎聚了不少人,宋时清没理,和守着祠堂的人打过招呼以后侧身走了出去。
他开始时脚步还是镇定的,等走出一段距离以后,索性跑了起来。
正如谢家人说的那样,整个宅子外不远处,起了犹如实质的浓雾。
谢家的那个家丁只和他说雾里有鬼影,但并没有说是什么样的鬼影。
谢司珩曾经跟他提过,说是年纪小的孩子,不宜去祭拜不亲的长辈。人死的地方聚阴,容易招鬼,小孩眼睛清,看见了容易受惊。
寿终正寝的人死去后都能引来魂灵,佛堂里那只狐鬼闹起来,起这一场浓雾也正常。
摸着路走出去就行。
这样想着,宋时清走下了台阶。然而就在这时,他身后突然响起了一声呼唤。
【时清。】
是谢司珩的声音。
宋时清茫然回头,眼瞳中映出了谢司珩的身影。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谢司珩出现在了他身后不远处。坐在轮椅上,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脸上带着和往常一样温和的笑意。但那笑意因为过于病白的脸色,显得有些许怪异。
“哥哥?”宋时清脚下下意识上前了两步,但很快又停了下来。
不对,肯定不对。
这时恶鬼的伎俩,根本就没有人会去东南边的院子里告诉谢司珩祠堂发生的事情。他怎么会悄无声息地在这里等自己。
是那只狐鬼不希望自己离开谢宅。
宋时清一步一步地朝后退去。
谢司珩愣了下,像是有些不解。
他笑着朝宋时清招手,温声呼唤,【时清,是我。快过来。】
虽然心中警惕,但看着这样的谢司珩,宋时清还是稍稍迟疑了一下。
“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宋时清试探问道。
谢司珩笑弯了一双眼睛,漆黑的眼仁在眼眶里微微晃动,【怕你乱跑啊。外面太危险了,快回来。】
宋时清轻声,“可是我怕那些谢家人会继续用我挡灾,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怎么能离开这里呢?】
寒意攀上了宋时清的背脊。
谢司珩皱眉,担忧地看着他,像是兄长看着自己在闹脾气的弟弟。
但那种担忧,简直像是年节街上用来表演的皮影脸上的刻板神态,皮肉夸张地被牵扯着,摆出一个十足忧虑无奈,又透着些宠溺的笑来,诡异得让人心寒。
偏偏谢司珩还分毫不觉。
他严苛地遵循记忆中自己给自己做好的皮,学着活人的样子诱哄宋时清——
【这里是哥哥和时清的家,没有人敢欺负时清。但外面不行,哥哥没法出去。快回来乖乖。】
……听你鬼扯。
宋时清听见了自己心底冷冰冰的声音。
真恶心,居然披着哥哥的皮来骗他。
真恶心。
他一眼都不想多看面前的谢司珩。
这东西刚才说它出不去,应该是指它离不开谢宅,跑,赶紧跑。
宋时清转身逃进了浓雾之中。
在他转身的那一刻,谢司珩脸上的神情霎时间凝滞,随即转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狰狞。
恶鬼的思维混沌,谢司珩不觉得自己突然出现在门后的小路上有什么不对劲的,也不认为自己刚才的表演出现了纰漏。
他只知道,宋时清看见他以后,逃了。
为什么?
疯狂虫子一样爬上它仅存的那点理智,一口一口地啃食着,让它接下来冒出的每一个念头都充满了扭曲的恶意。
宋时清觉得逃跑路上带一个断腿的人累赘,所以丢下了他。
宋时清要去找其他人,不要他了。
宋时清从未对他产生过情感,这几年的相处,不过是在谢家困着没人说话,拿他解闷而已。
亦或者……宋时清从最初靠近他就是带着目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