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缘(151)
但管家只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就让谢老爷顷刻间清醒。
【老爷,傩戏班子的掌坛师说,咱家有妖邪。可能会害了太太肚子里的小少爷。】
老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真正让谢老爷清醒的,不是他那个四十多才得到的儿子,而是掌坛师口中“妖邪”两个字。
其实在这一位谢家夫人之前,谢大老爷还娶过一个妻子,是他的表妹。过门七八年都没怀孕,谢大老爷又纳了两房妾室,又是三五年,又没怀孕。
这下,谁有问题就很明晰了。
大老爷要是没有后代,就得从旁支里过继,百年后,谁知道人家儿子敬重的是自己亲爹,还是他这个没种的。
谢老爷怕啊,怕得求神拜佛,捐钱捐物,只求漫天神佛能给他一个孩子。哪怕是女儿呢,找人入赘也行啊。
有人求就有人应。
谢夫人进门前两年的时候,一个瞎道士找上了门。
这人衣服破烂,牙齿残缺,鬓边全是黑斑,一只眼睛还瞎了,看人的时候,只能翻那只还好的混黄眼珠子,跟在地府里受过刑的恶鬼似的。
要不是谢老爷当时求子已经求出了魔怔,绝不会见这种人。
老道士给了谢大老爷一个封死了的陶罐子,很沉,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他说谢家只要好好供奉这里面的菩萨,菩萨就会告诉谢大老爷生子的法子。
——听到这里时,宋时清已经完全沉浸了进去,见谢司珩停下,催促般地晃了晃他,“然后呢?”
陶罐封菩萨,这是哪都没听说过的做派。再加上谢司珩对瞎道士的形容,宋时清猜到,谢家的怪异应该就出自这里。
谢司珩斟酌了片刻,摇了摇头,“没人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啊?”宋时清茫然。
那两年,谢家表面上很平静,唯一有变化的就是后院里开了一个小小的佛龛。常年用鲜鸡果品供着,一天要换两三次。终于,耐不住嘴馋的下人偷偷吃了要换上的鸡肉,心想着天冷,少换一次没人看得出去。
结果,只是多放了那半天,佛龛前的供品就全部腐坏长了蛆。
谢大老爷大怒,将偷吃的下人撵了出去。结果没两天,那人疯了,把这事乱喊了出来。
不过没人信他的话,只觉得下人疯了以后臆想,再加上怨恨谢家,才给谢家扣上了这等怪事。
一年以后,谢大老爷的表妹,当时的谢夫人病死。又一年,谢大老爷续娶了知府家的小姐。再几年,后来的谢夫人怀了孕。
谢老爷在四十多岁时才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自然是如珠似玉地珍重着。一听到傩戏班子掌坛师这么说,着急忙慌披上衣服就过去了。
掌坛师也不露怯,只身一人带谢老爷来到了后院的佛龛处。
他问谢老爷知不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知不知道,一直在和他说话的菩萨,是什么东西。】
谢老爷神色难辨,默了好久以后才问掌坛师,这里面的难道不是土地神吗?
掌坛师哈哈大笑,说哪有装在罐子里的土地神,哪里的土地神会问人要血食吃的。
这里面分明是狐鬼的骸骨,谢大老爷,整个谢家,都成了那个瞎道士的替死鬼。
中原极少有人供奉“仙儿”,对什么狐鬼骸骨的更是知之甚少。谢大老爷还以为只是普通的妖邪,便无所谓地说就算是狐鬼,那也是好妖怪,大不了他让谢家世世代代子孙都供奉它就是了。
造庙修桥的,妖邪也能变成菩萨。
掌坛师冷笑一声说,仙儿要是只想求香火,就不会堕为鬼。你当它为什么会有骸骨,自然是因为它强行给自己找了一具人身。
而且八成是瞎道士给它找的,这一人一鬼之间,必有腌臜交易。
至于为什么现在被烧成灰封在罐子里,为什么本应该富贵无边的瞎道士成了后面那副恶鬼相,就只有瞎道士自己知道了。
贪欲妄念太盛,终究反噬自身。老爷你真以为这妖邪能白给你一个儿子?你算算日子,您夫人生产时,是不是正赶上中元节。
这东西指着占小少爷的身子降生呢!
——谢老爷呆愣几息,陡然大骂一句,指着掌坛师让管家把他拖出去。
掌坛师一字一顿。
【这东西先是叫您去找鹿胎羊胎回来给夫人熬汤,月份大了以后,直接要起了人胎。】
【你当它是想着给夫人安胎?这是在吞魂,这是恶鬼的吃法,它是在补自己。未成形的胎儿生魂不全,不算生灵,因而不会反抗,而它前头受了损,只能这样慢补。】
当时,陶罐咯哒咯哒地动了起来,在寂静的黑夜中,听得人后背发憷。
谢老爷彻底没了成算,也收了脾气,赶紧求掌坛师救命。
见他服软,掌坛师又恭敬了起来。
他说自己可以帮谢老爷和这罐子里的狐鬼谈一桩生意,狐鬼想要人身,谢老爷想要儿子,那不如就把谢夫人肚子里的这个孩子给狐鬼,求这位奶奶再另赐一个孩子。
这样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罐子不动了,谢老爷也陷入了沉思。
良久之后,他问掌坛师,你要什么好处?
掌坛师低头,说自己有个女儿,年十七,长得漂亮人也机灵。但跟着自己天南海北地讨生活,怕是以后会遇上歹人。要是谢老爷不嫌弃,就去娶她做夫人吧。
她肯定能给谢老爷生个儿子。
谢老爷松了一口气,求财就好。
只是他已经有夫人了,按律法,谢夫人被休弃以后无处可去,所以谢老爷不能能休妻。
掌坛师让谢老爷放宽心。
被那样补,谢夫人肚子里的胎儿早就已经成鬼胎了。她哪有命活到孩子生下来的时候。
如果一切都按照掌坛师和谢老爷的谋划走下去,那谢家根本就没有“灾”需要挡。
宋时清快速在脑中过着每一个细节,再想想谢家至今供奉的佛堂,好半晌以后,他干涩地问道,“狐鬼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身体吗?”
谢司珩满意地捏了捏他的手指,“别拽我领子。”
“那你快说。”宋时清催促。
谢司珩“啧”了一声,听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饭食里的腥味越来越重,谢夫人当然觉察到了一丝不对。不过她本来只以为是厨房做饭不用心,让自己的丫头去提醒一声。结果没想到丫头白着脸回来,说她看见锅里煮的是落下来的胎。
一想到自己几个月来吃的肉糜都是那些东西,谢夫人差点晕过去。
不过好歹是官宦家族出来的,她没急着发作,怕这事是长辈或者丈夫的想法,自己闹起来,丢了他们的脸,会被针对,所以只是私下里悄悄打探。
她到底打探出了什么,现在已经没人知道了。外人只知道谢夫人临盆之前,带着贴身侍女逃出了谢家。
传什么的都有,有的说,她待字闺中时的情郎做了官,托人送来了信,谢夫人旧情复燃和人私奔了。有的说谢家族老姨婆看她孤苦无依,可劲蹉跎她,还要将她肚子里的孩子给妾室抚养,谢夫人气不过才逃走的。
那晚之后,谢家家丁将周围的田庄山林一寸一寸地翻了个遍,都没有找到谢夫人的身影。
那段时间见过谢大老爷的人都说,他一下子老了十几岁,背都佝偻了下去。头发稀疏,露出的皮肤上长了不少褐色的斑点,说话时好像还有点漏风,像是掉牙了。
【谢夫人的出逃真的伤透了谢老爷的心。】
【好在谢家家大业大,谢老爷也还能干,很快就另娶了一位怀了孕的姑娘进门。】
【谢家的太太,她不想做有的是人想做。】
宋时清耳边仿佛听到了当时外人的讨论,没有人知道谢家的高墙中究竟藏着什么东西,也没人知道逃走的谢夫人到底承受了什么。
这一片空间静悄悄的,没有风,地上蜷曲的落叶都一动不动。
当年那个谢夫人逃了,狐鬼没有得到自己的躯体。
如果现在这个谢夫人,就是曾经掌坛师的女儿,那谢崇明就是狐鬼遵守交易给谢老爷的第二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