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缘(147)
宋时清低声但不卑不亢,“那我去找李嫂子问问。春薇毕竟是我的丫头,如果她真的偷钱了,我补上。”
谢崇明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可怕。
他不再是谢家的继承人了。谢夫人现在的心思全放在了小儿子身上,要不是他还占着血亲这点,宋时清早压到他头上去了。
但即使这样,李嫂子也不会再拼着得罪宋时清的劲,去帮他讲话。
宋时清就是抓住了这点。
谢崇明能污蔑春薇,他就能接借下人打这位大少爷的脸。
他无声地扫过几个站在谢崇明身后的下人,几人都若有若无地避让开了他的打量。
宋时清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他垂眼,状若恭敬,“大哥要是没事的话,我就先带春薇回去了。”
他和谢崇明,一个病秧子,一个半残废,只要那些下人不帮忙,谢崇明不一定打得过他。
宋时清就像是炸毛让自己看起来尽量强装的小猫一样,面上淡然镇定,一步一步地朝后退。
就在跟在宋时清身后的春薇都抹了把眼泪,觉得谢崇明这次的找事到此为止的时候,谢崇明突然一拽狗绳。
这几条猎犬是谢家养在山上专门看药材的,秋天打猎的时候,谢大老爷才会把它们牵回来。谁都不知道谢崇明发了哪门子疯,向山上的下人要到了它们。
但被驯养得极好的猎犬一收到出击的命令,霎时间狂吠起来。
宋时清抓着春薇的手不自觉一紧,脚下的速度加快了几分。
——到这一刻为止,谁都没觉得谢崇明会松开狗绳,包括谢崇明贴身的小子。
但下一刻,谢崇明弯腰,对那几条狗指了下宋时清的位置说道,“去,咬死他。”
“汪汪汪!”
春薇惊惧地尖叫起来,拉着宋时清就要朝前跑。
而宋时清几乎是本能地挣开她的手,将她朝前一推。
“快,回去找徐爷!”
春薇瞪大了眼睛,嘴唇翕动着还要说什么,但一息之后,她还是甩开腿朝前跑去。
从小干农活长大的姑娘跑起来跟风一样,比宋时清这个病秧子不知道快了多少。很快就跑进了树林里没影了。
身后,谢崇明的疯笑和狗吠声连成一片,宋时清咬牙,冷风呼呼地往喉咙里灌,灌得喉管像是被割开了一样。
不能停。
这些猎犬连熊都敢咬,它们会撕碎自己的。
宋时清直直朝草垛跑去,临近了突然转弯,跑进树林里。
没反应过来的猎犬扎进去了两条,但其他的很快跟了过来。
“唔!”
宋时清只觉背后猛地传来一阵大力,接着人就被扑倒在了冰面上。
他那瞬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抓起一旁的石头,反手狠狠砸在狗头上。
猎犬爆发出一阵尖细的呜咽,宋时清趁机手脚并用地站起来,奋力朝远处的院墙跑去。
回去就好了。
遇到其他人就好了。
也许是老爷都不忍看宋时清这幅可怜的样子,院墙边有一处雪垛特别高,下面也许是稻草或者柴禾。
宋时清直接攀着它们挑了上去,他甚至没想过自己该怎么跳下围墙才能不受伤,手上一松,整个人就掉了下去,砸进了另一堆雪里。
天旋地转。
犬吠一下子变得非常遥远,被围墙结结实实地挡在了另一边。
宋时清躺在雪里,看着天空,好半晌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全身都疼,手疼,腿疼,背后更是疼的钻心。
宋时清抬手看了眼,围墙粗糙,划得手心里全是血印子,血又弄脏了棉袄。
他下意识想把袖子往上卷一卷,低头却看见棉衣被撕破了好几个口子。棉花散出来了不少。
没关系。
应该说是幸好。
那些狗没咬到他,剐蹭出来的口子过两天就结疤不痛了。
没事。
宋时清用手背蹭了蹭脸上的碎雪,却不小心把碎雪蹭进了眼睛里,又是一阵生疼。眨了两下,眼泪就掉了下来。
宋时清咬住下唇,强忍哭腔。
说到底,他还是委屈的。
谢家明面上收养他,私底下买他的命。
谢夫人厌烦没有用的长子,就故意送贵重的小玩意到他这里,让谢崇明憎恶他。
而谢崇明明知谢夫人的想法,却因为畏惧怨恨,索性将计就计。
宋时清不能逃,不能骂,只能忍着看着。
凭什么?
宋时清走到廊下,想稍微休息一会。
他翻进来的这处院子很破,墙边雪下,堆着不知道哪年哪月扔过来的灯笼框,院子里也是杂草丛生。宋时清还以为这里没人住。
他把捡到的棉花都塞进衣服里,捋平布,抬眼正准备找地方坐下,冷不防就对上了窗户后面青年懒洋洋的目光。
——宋时清被吓到了,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
显然是住在这里的青年眯着眼睛笑了下,“呦,我这儿好久没来新面孔了。你是哪家的小孩呀。”
那天天空依旧是阴沉沉的样子,看着就让人觉得今天没什么好事。
但窗子后面的青年却有种让人心安的闲散,他大概是通过宋时清的一身狼狈看出了他被人欺负的前情,也没提什么让人不高兴的事,只用手指敲了敲窗台。
“来,过来喝杯糖水暖暖身子。你这样,待会要冻病了。”
宋时清抿唇,下意识觉得不好意思,他哭得两只眼睛都红彤彤的,脸上估计也没擦干净,走路还一瘸一拐的。
他走到了窗台外,想了想,还是没有伸手去拿那杯甜茶水,只怯怯地观察青年。
“你这样子,可怜巴巴的。”青年逗他,“又不是我欺负的你,你冲我掉什么眼泪珠子。”
“待会你父母要是找过来,你得跟他们解释清楚。不然错怪了我,我可冤死了。”
宋时清不做声,低头用手背擦脸上的眼泪。
受委屈的人是听不了温柔话的,眼泪就这么越擦越多,青年都有些看不下去了,递了块帕子过来。
“我脸上脏。”宋时清小声说道。
他实在是太乖了,又漂亮。青年索性就亲自帮他擦了擦脸。
“哭什么?身上有伤?”
“……我父母不在这里。”
青年垂眼,一时无声,片刻后,他捏了捏宋时清的脸侧,“这样啊。是哥哥弄错了,你叫什么名字?”
宋时清抬眼,轻轻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宋时清。”
在他说完这三个字的那一刻,青年脸上的笑意凝了一瞬。
他盯着宋时清,黑眼珠中像是突然有什么东西化开了一样。
“……你就是宋时清?”
宋时清茫然地回望他。
本能中,他瑟缩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他开始有点怕面前的青年了。
青年捏着他的脸晃了晃,“时清海宴,这世道要是能和你的名字一样该多好。”
如果是现在的宋时清,在觉察到青年隐隐不对劲的语气以后,肯定会保持沉默,继而远离。
但彼时,宋时清像是突然在斗兽场遇到了同类的小猫一样。
他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问道。
“哥哥,你叫什么?”
哥哥这个称呼是青年刚才说话间自己带出来的,宋时清不觉得这样叫对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但青年的目光却凉了一分。
他收回手,淡淡看着宋时清。
“我叫谢司珩。”
谢司珩像是在等着宋时清给他反应。
而宋时清——
他茫然地在自己知道的姓谢的人里找了一圈,没想起谢司珩是哪个族老家里的小孩。
“堂哥?”
谢司珩挑眉。
宋时清还以为是自己叫错称呼了,赶紧改,“表,表哥。”
谢司珩目光在宋时清落肩头的黑发上顿了下,突然见就品出了种很难形容的滋味。
表哥表妹亲上加亲。
也不知道这小孩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