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君情(96)
云尘坐到她对面,等她抿完了手中的茶水后,才出言问道:“邵门主为何会在此地?”
“去皇城途经此地,留下来歇了半日。”邵缘君眸色恹恹,声线平淡道,“本想昨夜走的,但双鸾与我说在街上看见了你跟楚公子,便又多留了一晚。”
云尘点了点头,知道她不可能无缘无故来找自己一趟,于是道:“门主不在南水县待着,好端端的去皇城做什么?又为何不直接从南水走,还要途径庐州?”
“公子不必拐弯抹角,我既来找你,便定是有事要同你说。”邵缘君爽快笑了笑,对上云尘的视线,平淡道,“我将青羽门散了,往后江湖上便再也不会有这个门派一丝一毫的消息。里头剩下的弟子也不多了,我此趟前来,便是想求公子可否想个法子保他们往后安稳。”
散了一个门派无疑是将她最后的归属断了,云尘无意识地托着脸,他看得出邵缘君这笑意背后似是诀别,不答反问道:“我与门主想来也就南水那一面之缘,翠儿姑娘我没救下,吴婆婆我也任由她送了性命,按理来说我是一点忙没帮上,门主找我也能放心?”
“怎能说是没帮上?公子并未经历过自然体会不到。”邵缘君碧眸微沉,笑得落寞,“人是被牵挂栓在世上的,或是家人的牵挂、或是野心的牵挂、亦或是责任的牵挂……吴婶那几年也就靠一个‘等’字支撑着,公子可能明白等是何种感受?”
云尘淡笑着点头,楚樽行在霜寒岛那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他都是一天天数着日子过的,怎会不明白。
“死有何好怕的?不过是两眼一闭的事。吴婶一家都没了,她那份牵挂自然而然地也没了,活着怕是比死了还要煎熬。”
云尘听出了她话里流露出来的意思,犹豫了良久还是问道:“邵门主,青羽门可是出了何事?”
他问得小心,可邵缘君却答得豁然:“死了,除了我跟不到十名弟子外,都死了。”
云尘顿了半晌,从她方才托自己安排后事的举动来看,那背后之人怕也不是容易对付的茬:“门主此行去皇城,可是找到了那灭门仇人?”
“当夜攻上青羽门门口的是宫里的队伍。”邵缘君见云尘皱了皱眉,不甚在意道,“是何人动的手我一直都清楚,我要找的只是这队人马背后的始作俑者罢了。”
云尘闻言沉吟片刻,如果说是宫里的人马,那他倒是对此事略有一番印象。
隔了太久,具体的他也说不准,只是当年顺帝曾以铲除江湖余孽的名义向外派了好几队人马。即便是对方再厉害,一个门派总归也就那么点人,自然无法抗衡朝堂,故车马来去也不过用了几日的功夫。
他那阵年岁尚小,这些事自然也容不得他过问,便只留心一耳。可如今听邵缘君这一说,那所谓的江湖余孽,应该就指的是青羽门了。
邵缘君将门主信物极尽怜惜地轻放在桌上,是一块残缺了三边角的令牌。毫无预兆,她忽而低声向云尘絮叨起一段往事,像是在沉痛,也像是在提醒自己到死也不能忘却。
第100章 灭门之祸
似乎是江湖惯例,各门各派的公子小姐都有一颗放荡不羁不受约束的心。在安逸贴实没有后顾之忧的环境中长大,自然便需要寨子外边的新鲜刺激来平衡自身见识的缺陷。故爹爹娘亲唠叨烂了的话,向来也都是听之任之。
山上的月亮看着仿佛近在咫尺,夜晚的宁静习惯放大所有事物的轻响,造就了死物般的碎石枯叶演变成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小道上穿梭着一个瘦小的虚影,哼着小曲儿的少女提着几坛子烈酒,披着夜色一蹦一跳地往寨子里跑去。她腰间挂着一把越过半人高的重剑,小小的身子倒是将其托得稳当又轻巧。
偷偷背着爹娘跑出去买酒喝,回去定是要被罚站木桩了。少女望着不远处的寨门停下脚步,郑重其事地寻思着该如何应对一会儿的双重怒气。
如蝶翼一般的睫毛上下动了动,鬼点子便涌上了心头——
干脆让大师兄替自己扛下算了,左右大师兄人老实憨厚,她又自小骄纵惯了,该挨在她身上的打也都尽数分散到一众师兄弟那儿了。
如此想着她心情也畅快了不少,继而哼着未唱完的歌谣,几步跑回了寨门。迎面而来的却不是往常守门师姐溺爱的调侃,而且一阵浓厚刺鼻直冲头顶的血腥气。
铺天盖地的红撞进她眼里,寨门外躺着的全是她熟悉的身影。昨日还追在她屁股后面唠叨的大师兄喉间被划开一条深长的口子,双目猩红地倒在坡前的石头上,他脑袋不断上下晃动着,仅靠后颈那一张人皮与脖子相连。
微微偏侧过来的眼里是不甘,是痛恨。
“师……兄?”
少女手上的酒坛子脱力砸在地上,她浑身颤抖,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可双手移开后眼前依旧是这番炼狱一般的场景。
整个青羽门毫无生气,大片大片殷红的液体浸满了整条石道,粘黏着她的后跟让她不敢再往里走。
她倚着腰间的重剑跌跌撞撞地跑进大堂,拨开眼前浓厚的水雾,入目的却只有一位胸口穿着血窟窿奄奄一息的女子。
女子身旁还倒了一个面目全非的男人,腰间垂落着一块缺了三边角的令牌。
是她的爹娘。
女子瞧见她来,涣散的眼神里拼命挤出一抹温和的笑意,嘴唇开合着让她不要害怕。
吊着的最后一口气在看到少女安然无恙后也终于放心地缓缓消散,她眼角滑落一个庆幸的泪痕,只在空中拼凑成一句微乎其微的叮嘱。
“缘君,快走。”
“娘!”邵缘君疯了一般惶急地扑过去,可纵使她再怎么翻动女子的眼皮,也始终等不来那些她往常最不爱听的责备。
黑雾缭绕在大堂屋顶,历历风声嘶哑着送行一众惨死的冤魂。
被点穴藏在草垛后的师门弟子冲破穴道踉跄出来,其中一位年岁稍长的姑娘红着眼吞下嘴边的呜咽,强迫自己镇定地拿过门主令牌,带着偷生下来的人急速撤离。
邵缘君还没从眼前的血海中寻到出口,神情恍惚地跟着往前走,她拉了拉死命拽着自己的手,蓄满眼眶的泪水这才一颗颗地往下掉,木然的像是在恳求一个慰藉,说出的话音却扭曲得不成样子。
“双鸾……我想站木桩……”
“师妹偷跑出去是该罚的……”双鸾不敢回头看她,背过身去脚下不停,“等我们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师妹再补上这顿罚可好?”
邵缘君崩溃地摇摇头,脚下却被什么东西膈了一下,她低头看去,是一根染了血的簪子,是她娘时时刻刻拿在手上等着给她的嫁妆……
“他爹啊,也不知道我们缘君何时才能嫁个如意良君,你说我这簪子日日摸着,怕是也戴不到她头上啊。”
“戴不到咱俩养着便是了,高低一个混丫头还养不起了?”
“快别说这糟心话,我们还能守她一辈子不成?可不得找个她中意的好家人托付了去。”
“是是是,夫人说的有理,等到那阵你我便清闲了,同夫人醉酒手谈的日子就快要来喽。”
……
老门主洒落的笑声消失于耳边,邵缘君喘着气从过往中奋力抽离出来。没了倚靠的她早便学会了如何掌控自己的情绪,她将桌上的门主令牌推给云尘。
“双鸾带我们逃出来后曾回去看了一眼,发现门内所有钥匙都被人拿走了。”她取出一张地图递了上去,“我爹娘为防患于未然攒了很大一批钱财,分别放于两地。一处是在门内的地窖里靠钥匙开启,一处便在城郊外,以门主令牌打开。”
云尘粗略扫了眼地图上的圈,没接手,等她平复了一阵,才沉声道:“门主追查下来的幕后主使可方便告知?”
他这话便是想于她对上一对,顺帝当年派遣人马上山也是因批了张折子,且若邵缘君所言不假,这递折子的人云尘倒也听太傅说起过,是个熟得不能再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