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空密码(87)
身前的窥镜现出他眼底的血丝和生理性的泪水,随着颤抖跌落眼眶。细密的汗珠从皮肤上浮现,很快加入流淌的行列,他没有空闲拭去它,任由汗和泪滑过血色尽褪的脸颊。
可就算拉法尔双手足够稳,身体因疼痛而不受控的颤抖也令他必须停下来,在适应到麻木后才能继续。
最小的创口,最精确的失血计算,拉法尔只有十五分钟。
人类拥有痛感是好是坏,人类拥有可以感知外界的脆弱身体是对是错,拉法尔头一次抱怨起自己没有钢筋铁骨能少受些罪。他压抑呼吸和心跳,窥镜中蒙着泪的目光锐利猩红,初步分离肌层后,携带阻滞剂的注射针头不负众望,准确无误刺入神经管。
然而在推入药液时,拉法尔感到手指开始不听使唤,像有一股难以抗衡的阻力在阻止他完成手术——视野里看上去如常的X2神经看来并非拥有脆弱的神经壁,而是人造物的伪装,他找对了。
——可是针头强度不够。
拉法尔听到自己的心声和喘息,耳朵好像被流出来的血蒙住了,脖子后面有更多血,在灼烧他的皮肤。
一股难忍的愤怒和冲动涌来,完全下意识地,他从托盘上拿起金属探针,不惜破坏整条神经束也要猛刺下去,暴力又疯狂的呼吸间,他眸中血红,紧盯着已经被大量鲜血染到浸润视野的创口中,那唯一的指望。
右手的注射器最后探进去微毫的距离。
拉法尔狠狠按下开关,指甲掰出裂痕的那点疼痛根本已经感觉不到了。
房间里只剩他剧烈的呼吸声。
无论体感多么漫长,现实中也只过去十多分钟,来不及让他回味走钢丝的刺激和焦灼。
拉法尔脱力的手松开握着的所有器具,任由它们掉落在地。他吐出满是血和唾液的医用棉,牙齿碾磨,血腥味已经充满口腔。他再次抬起手,在失血过多之前,治愈术的光笼罩在他颈后的皮肤上,从肌层开始,慢慢治愈那个“豁口”。
他没有去管被破坏的人造神经束,直接把它和血管一同封在里面,在光覆盖上去时,他就知道那东西不需要他做多余的处置。
——这个感觉很陌生,他这么傲慢的人也会如此奋不顾身吗。
可是他到底赌赢了。
记忆如汪洋中的孤岛,随着海面下降裸露出更多,连成一片,他抬手迎接。
拉法尔想起——
在真实视野下解剖萨尔沃时,他用仅有的短暂时间记下了所有可能用上的关键,包括萨尔沃颅脑内部人造神经束的位置。
他的回忆划过自己固执的找寻,走过的路,伤害的人,和点滴积聚的纯粹感情——
最终到达涌入光辉的阿刻罗号船舱,自己与V一同被白色吞噬的那场对视。
拉法尔眼中的光强烈而冰冷,他倒在躺椅上,给自己充足的喘息时间。太安静了,只有终端的计时声在告诉他时间在流逝,否则他根本无从察觉。
而在满身血污和狼藉中央,他暂时只想这么躺一会儿。
第48章 扇区B·第四十七章
坚韧的意志力能够忽略痛觉,让人有力气无节制地使用力量,但持续时间短的可怜,人一放松下来就要原形毕露。
拉法尔的身体在为几分钟前遭受的伤害而抗议,他原本安定地躺着,已经治愈的刀口却泛起幻痛,这股疼颇有钻心刺骨的意思,来自于他的精神而非肉体。拉法尔实在不想理它,从医疗箱里摸出一片止痛药咬在嘴里,伴着苦涩消解涌现的记忆和现实身份带来的冲突。
这个过程是寂静无声的。
他的一部分回到被白光灌注的解剖室外走廊,承受分析机的质问和冷光的炙烤,剩下那部分仍沉在躺椅上,携带他这一次旅程所学的知识与技艺,等待收归到更漫长的“上一次”那里去——八年对阵两个月,哪个占据主要显而易见。
——只有这些。我真正的记忆归根结底,只有十年不到?
阻断人工神经束效果的确显著,滥竽充数的虚假记忆半点不剩,拉法尔捡起它们,发现被克扣得有些狠了,竟然十根手指就可以数过来。
它们被渐渐捏合在一起,承前启后,有迹可循。拉法尔以为自己对分析机的指责不屑一顾,可归根结底,那句“你学会正确使用力量的时间太慢了”还是在他心里扎了根,让好胜心极强的他这一次就算忘了所有,也要用更加疯狂的速度重新汲取。
除此之外,最为特别的便是前后两次从过程到结果都截然不同的、得到那枚小风铃的经历。
这是长短不一的两套记忆融合过程中唯一不和谐的音符,诉说同一件事。可正是这种谁人都不可能得到的体验让拉法尔一时有种直面轨迹交错、品尝两道不同命运的奇妙感受。
过去的他不闻不问,现在的他用力过猛,都不是什么标杆典范。
——没有第三次了。
拉法尔现在很冷静也很清醒,止痛药带有镇静效果,恐怕这一刻世界在眼前崩塌他都能这么不急不躁。他扶着自己刚刚痊愈的后颈坐起身,随他意念而动的周遭物品应当归类的回到原处,应当清理的光洁如新,拉法尔从窥镜里看自己,他嘴角有血,血痂糊到下巴上,脸上的泪痕都还没干。
太狼狈了,这不是他该有的样子。
他把自己的脸收拾干净,打扫完所有痕迹,在离开时却被一则通讯请求打断了步调。
“拉法尔?你是不是忘了今天研究室有分解液提纯的任务啦。”教授助理特丽萨在终端那头好心提醒他,“你那边是不是有什么急事?不来也没关系,我帮你请假。”
“我马上到。” 拉法尔回应得十分简短,切断通讯后才意识到刚才说话语气好像不对,太不学生了。
他现在不是首席医官,而是个大学院生,权重更高的那部分让他的口吻倾向于给人发号施令,这不应该。
走向研究室的拉法尔调整半天,有些不伦不类,哪个都不太像,最终决定用少说话和少做表情遮掩。
“我来晚了。”拉法尔面色如常地走进研究室,周围无人发现他的异状,都在忙活自己眼前的提纯设备,等到拉法尔一刻钟后说了句“我完成了,先走了”之后才疑惑地抬头,目瞪口呆看着操作台上已经装进容器的分解液。
“这么快?!不愧是拉法尔啊……”
最晚来最先走的年轻人听不到身后的议论,他的出现只为用这个任务做行踪上的遮掩。没有半点迟疑,他直接粗暴破解指挥官住所的门禁。
他现身在客厅中,没发现人。
——在楼上。
拉法尔又不是没进过卧室,直接找上去,连门都没敲。坐在床沿上的金发男人在看到门边的身影时还以为自己眼花,倒是拉法尔已经趁这个间隙把人上下打量一遍,从V赤裸的上身到他脖子上搭着的毛巾,额前汗湿的头发,一根头发丝都不放过。
他看向指挥官的眼睛,面上一点端倪都不露,也不为自己突然到访做出解释。
然后,他话音清晰地问:
“你是人类?”
V身体倏地一震,说不清脸上的茫然和震惊哪个占比更多。
也许拉法尔头一句话该委婉些,说点“你在做运动保持身材吗”,“你偷拿我衣服让我误以为我们之前同居过”诸如此类的引入性用语,让人一听就明白,“哦,你想起来点什么了”,还不至于惊到失语。
那些都没有,不可能有,拉法尔天生不知道什么叫委婉,也没有把心思在棋盘上推演无数遍只为抉择哪个聊天方式收益最大化的癖好。
阿刻罗号穿越大回廊时突遭变故的过去和看似安然的现在,二者接续后拉法尔最在乎的难道还会是自己的感情经历是否完整,感叹他们的关系怎么会突飞猛进成这样么。
显然不会,他要质疑的是真相,是续上毫无体感的四百多年前、戛然而止的噩梦。
低沉的话音打破静谧。
“我是人类。”
V很快调整一时失态的神情,轻声回答拉法尔的诘问。他想为这句话带上点从容的微笑,可是晦暗神色和平直的嘴角还是出卖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