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空密码(67)

　　然而，这里没有任何一个休眠舱铭刻有“拉法尔”的名字。
　　抱着拉法尔的V背靠墙壁坐下来，直直地望向碎裂舷窗之外，等待。
　　他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他会看到这些光的真面目。
　　第一头星龙从中跃升而起时，它因为刚刚从光中“诞生”形体，甩起的尾巴甚至有一部分穿过阿刻罗号，掠向V身旁。男人根本没有躲，那头星龙的尾巴就像微风拂过似的碰到他衣角，很快在游弋中离去。
　　然后是第二头、第三头……
　　它们不是复活，只是又一次诞生，从位于大回廊终点无法被人观测到的光巢、以及阿刻罗号储备的光铱能源中。
　　整艘舰船此刻趋着光前行，自身也成为发光体的一部分，它扬起虹色帷幔，如同提着雪白裙摆翩翩起舞的淑女、在黑暗中播撒孢子的巨蕈，也仿佛一头钢铁骨架的巨龙……成为那绝美风景的一部分。
　　而星龙，这些华美之物和人类之敌仿佛突然间变得无害，丝毫没有想摧毁这艘庞然大物的意思，向着四面八方张开翅膀飞远。
　　这不是V第一次目睹这孤独又恐怖的光景。
　　【大型分析机萨耶罗为您做出提示，现在时间神代历14380年冬月29日18时20分，阿刻罗号现正第四次通过光巢。由于本次大回廊作战捕获光铱当量超过以往临界值，根据计算，释放载重程序将持续三十三分钟。】
　　分析机没有感情的播报如今只为告知一个人，V充耳不闻，手指轻轻梳理着怀中人柔软的发丝。
　　【阿刻罗号统括指挥官维恩拉法斯先生，观察到您遭受轻微伤，为您宝贵的生命着想，请立即前往医务室进行处理。】
　　“闭上你的嘴，萨耶罗。”V面有厉色，恢复的记忆让他脸上半点温和的影子都没了，这具身体深处原本被埋葬的本质喷薄而出，覆满风霜，浸透了强势和酷烈。
　　分析机不知是否感受到了，它不再说话。
　　“V，萨耶罗说得对，你在流血。”
　　另一个人说话到底还是比分析机管用，金发男人这回从衣兜里拿出医用胶布，敷衍地贴上了，就像随手打补丁，针脚都不看对没对齐。
　　他不想动，也不想说话，他像一具行尸走肉，只想抱着他的珍宝腐朽在这里当蜡像。
　　良久之后，法拉契声音再度响起，带着令人动容的心痛。
　　“萨尔沃死了。”
　　“……”细微的光在V深金色眼睛里微微晃动，他目光垂落。
　　片刻后，他缓缓开口：“萨尔沃最深的记忆，是我们在法兰学院纪念碑前的合照，法拉契。”
　　那是一所旧世界有名的学院，V至今还记得它宏伟如宫殿的建筑，和那座为歌颂人类勇敢追求真知的纪念碑。它太久远了，久远到不像他们的人生。
　　“……谁都想回到那个时候，回到一切还未发生时。”声音哀伤，带着自责，“V，放下拉法尔，去休眠舱吧，我不能连你也失去。”
　　“不。”男人短促地拒绝了，他在剧烈喘息中收紧自己的拥抱，就像谁也别想从他这里把人夺走，“已经够了，法拉契，他们不是你的玩具！我也不是你用来测试他性能的实验品！”
　　V紧紧咬住牙关，想挨过此时的痛苦，愤恨地盯着前方。
　　可他清楚自己这是在大言不惭，明明是他擅自献出感情，奢求不该得到的东西。
　　【请允许我通报休眠舱收容情况，指挥官先生。】分析机的声音跳出来，平铺直叙，【监测到一部分未收容者突破战备舱夺走作战艇离去的报告，名单如下：】
　　一串有名有姓的名单从萨耶罗没有感情的念诵中出现，V听到那些名字，神情变得阴沉。
　　随后，指挥官语气变得血腥而冷酷，他低声道：“我会解决。”
　　“那也是下一次旅程的任务，不是现在。”法拉契满是担忧和不安地说道，“你该休息了，维恩拉法斯。至少为了拉法尔，好吗？我请求你。”
　　船舱内又是静默。
　　万钧的压力和抗拒终究被卸去了，V呼吸很轻，语气仿若注入甘霖的沙漠，即使依然沙哑，却充满千辛万苦凝聚的一点温柔：“你知道吗，他答应我，他亲口说会带我离开。”
　　回应他的声音轻轻叹息：“可这还不够，V。”
　　“不够？你在量化爱意！你就是个疯子！”骤然爆发的吼声震得空气都在鸣响，男人压着怒意，火从胸腔一路烧到顶，却最终还是落得个无处可去的境地。
　　V没有可发泄的地方，没有抱怨和歇斯底里的理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这里没有人会可怜他。
　　而当重新注视拉法尔沉睡的脸庞，V来势汹汹的怒火倏而散了，他下定某种决心，低声说：“我要带着记忆走入下一次旅程。”
　　“这对你的精神是非常大的负担。”声音充满忧虑。
　　指挥官冷笑：“无所谓。我还差这一星半点的负担？况且还有疏解剂，大不了变得和以前一样。”
　　【我认为携带记忆无可厚非，事实证明对指挥官先生的记忆封印是粗糙的掩盖，效果并不完美，这是此次旅程出现变数的最大诱因。】
　　分析机从客观角度做出建议，但仍然表示：【但我认为您身上的刻印有去除的必要。拉法尔重新醒来会忘记所有，与这些刻印的连结也会切断，留下它会对您的身体造成较大影响。】
　　“我不会让你洗去它。”V冷冷地发出警告，如果换个场合，这跟后果自负的宣战布告毫无区别。
　　没有声音再有异议，V动作有些笨拙地伸出手，从拉法尔衣兜里摸索出那只小风铃，握在掌心。
　　他低下头亲吻拉法尔眼帘，僵硬地试图调整表情，淡淡问：“需要多久回到‘起点’。”
　　【根据初步计算，阿刻罗号将在四百三十一年间缓慢滑行至距离大回廊三千单位的起点，开始新旅程。请注意行走时的磕碰，指挥官先生。】分析机体贴地为男人亮起去往休眠舱的指示标。
　　“我在你眼中已经老眼昏花了吗。”
　　【这当然不是，只是以防万一。长时间休眠对人体的影响还未形成研究报告，属于未知风险。而如果包含休眠时间在内，您现在可是有一千岁高龄了。】
　　V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嗤笑，像在感谢分析机提醒。
　　是啊，他们就连时间都能操纵，这个时间足以让血泪流干，麻木地接受所有。
　　用仪表，用电子钟，用凝固时间流逝的休眠舱，用所有能够掌控之物欺骗众人，让他们以为自己活过的每一次都是第一次。
　　金发男人眼中看不出悲喜，里面沉甸甸的，不知装着什么。
　　舷窗外，成群的星龙业已远去，阿刻罗号缓慢滑向大回廊“终点”，但它其实没有终点，环形结构造就了它只是一个“回廊”。
　　至于那个被人类反复记诵，恨不得刻在心里的星空门坐标，银白航船到达那里，便能非常清晰地透过星光看到那颗遥遥相望、仿佛一只手就能抓到的新世界星球。
　　然而这个坐标附近没有任何能称作“门扉”的东西去往那里。
　　阿刻罗号划过一个不受控制的弧线、就像有看不见的屏障阻隔，不情不愿地向着大回廊另外半环而去。
　　船舱内，V抱着拉法尔走过长廊，想了想，最终将他留在生态温室的花圃中。他半跪下来，最后轻吻对方少有血色的嘴唇。
　　“活下来的只剩下我了，做这些还有意义吗。你到底为什么坚持，在为谁这样做？”他在恍惚中问道。
　　“为你，为已经毁灭的家园，为甘愿留在地表的同胞，也为实现人类的夙愿。这一点从未变过。”那温柔的声音多了一丝可撼动金石的坚定，变得有些清冷，“这艘船上曾发生的事不会再度发生，我会看着你，我会保护你。”
　　“我会见证你所钟爱的人获得成功，看他用自己的意志为你缔造新天地。”
　　——“他绝不会重蹈我的覆辙。”


第一卷 ·扇区A（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