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空密码(66)
分析机留下它最后一句话:
【拉法尔,你错误的拖延,又错误的冒进,你还是没有赶上。所以阿刻罗的旅程依然要继续。】
此刻,不祥的预感冲击拉法尔的头脑,剧烈的心悸让他猛后退一步,朝着向他奔来的V高喊:“让阿刻罗号停下!”
几乎和他同时,V已经在向第一舰桥下达全舰进入紧急状态的命令。
但是——
这里没有人有权限停下这艘船,阿刻罗号建造时设置好的底层规则就是向新世界马不停蹄进发。它可以迂回避开漂流岩,可以为狩猎作战绕行某个区域,但终点必须是那个终点,不能停下。
无畏的舰船挺进新的星域,无论拉法尔的话音还是V的指令,先于他们动作之前,终盘已成。
舷窗玻璃毫无预兆地爆开了,散落成锋利细雪,如同最后的落子。
光,无尽的光倾泻而入。
从萨尔沃的口述中,从拉法尔窥探他脑中最后一幕记忆中同样的光,霎那间把整艘舰船纳入光的海洋,褪去所有事物的颜色。
这光一点炽热的感觉都没有,倒像月光般冷冷清清,可给人的感觉太危险太有杀伤力。
“V!”拉法尔瞬间撑起法力护盾,把自己和几步之外的V纳入其中,阻挡纷飞的碎片。可是那个向他跑来的男人却突然顿住脚步,以至于护盾没有完全挡住所有残渣,其中几枚瞬间划破V的制服,留下锋利无比的伤痕。
V怔愣地望向窗外,认出那白光边缘带着的虹色。他仿佛被这一幕深深刺激,眼中现出破损舷窗的倒影,流露混乱扭曲的光,瞳孔紧缩。
“这个地方……”
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被唤起,正艰难捶打V的精神。光的降临宛若解除暗示的讯号,无论他是否愿意,他真正的记忆正随之苏醒。
拉法尔则用着差不多的表情,一脸空白地看着V被割伤的手臂。
在光中,连眸色都变得浅淡的年轻人像是忘了呼吸,脑海中响起冷酷的宣告:
我们是被装了人类脑子的人工躯,把管线、齿轮和材料金属错看成血肉。
那么——
V是什么?
那几道伤口流出血来,顺着金发男人手臂流淌到指尖,滴落在地面。它坠落得悄无声息,但在拉法尔鼓膜中轰隆作响。
那是红色的血。
那是人类的血。
所谓真实,当然是对所有人而言,无论是自认为人类的人工躯,还是自认为人工躯的人类。
而在这两个人看不到的地方,这光如同有穿透万物的力量,无论是否在窗边,所有待在室内的船员都被它所笼罩。
第一舰桥的叶莲娜舰长站起身来,和她周围的管制员联络员一同,悄无声息呆立在原处,这里没有命令的传达和警戒声。
战备舱中,安娜塔西亚标枪似地站在那里,和作战部队一起执勤,光雾渗透进来时她先是惊讶,可没等有所反应,她眼中神采褪去,陷入空茫。
打着呵欠值班的罗修正拨弄手里的星球模型,回住处休息的雷伊刚点开门禁,他们在不同的地方被光卷过,静止成动弹不得的塑像。
回到解剖室外的舷窗走廊,光没有一点衰退的意思,V就像不怕它灼伤双眼一样注视着,从无比的震惊到平静,只用了半分钟不到。
他整个人的气质陡然变了,无论温和还是冷峻都成为过时的外衣,剥去后,里面是严丝合缝的寒霜和铁血。
他想起来了。全部。
“拉法尔。”
V转过脸面对与他遥遥相望的银发青年,像突然不知该如何调动自己的面部表情给出微笑,此刻神情复杂到空洞。
他的话语像堵在喉咙里,被他颤抖的嘴唇和牙关强行挤出来,伴着悠长的叹息和痛苦。
他语气冷硬:“下一次我们还能走到这里吗?时间……如果真的停留在那一刻就好了。”
然而它总要前进,前进到不知何方。
这一次。下一次。
拉法尔此刻试图显现在脸上的神情太多了,一时间混乱无比,最终只能呈现冻住一般的苍白。他抬起手,试图抵抗光的侵袭,可没有魔法能抵挡它,他来不及。
拉法尔急促地呼吸,辨别出它是什么——这是高浓度的光铱,却和浓氧强风一样并非他们的助力,反倒能让人溺毙在其中。
他们陷在没能察觉的星龙潮中了吗,探测器没有给出预警,这不做警示的突然袭击是神匠和分析机的阴谋?
光如同石化咒术冻结他的身体,拉法尔已经比所有人坚持得更久,然而越是抗拒,这无孔不入的光就越是像鞭笞的刑罚捶打人身,摧残意志,要让人屈服似的给予身心双重的苦难。
它比方才枯眼水给拉法尔带来的痛苦更绵长,他眼前变得模糊一片,即使如此,他还是固执地向V所在的方向走了一步。
“告诉我。”拉法尔呼吸都很艰难,口鼻里满是血腥,可他还要开口。
“让我们变成这样、又在控制我们的人……你也在其中吗?”
V现在脸上表现出来的神色既不是冷静也不是克制,跟忍耐也相去甚远,他根本毫无表情,就像拉法尔过去曾揣测的,指挥官的笑容是锻炼出来的肌肉记忆,当他不再牵拉他的嘴角,这张脸森冷无比,目光能把人剜出窟窿。
可是拉法尔却能用仅存的视野,认出对方眼中极力想凝聚的真挚感情,表现得异常笨拙,根本不像他。
最终回答这个问题的不是V,也不是分析机的电子音。
“不要这样揣测他。这艘船之所以如此,是我希望他们能继续作为人类活下去。”
非常温柔的嗓音,温柔到易碎,仿佛只能小心呵护才不会让它沾染凡尘。
这声音不属于拉法尔所知的任何人。他意识到它属于谁。
可是拉法尔没有看到任何身影,他甚至捕捉不到声音的来源,痛苦遮蔽了所有。
神匠纽特·法拉契的声音仍在继续。
“别让我失望,拉法尔。你要模仿我。追赶我。”他轻声说,“你要成为我。”
这是再寻常不过的话音,却让银发红眸的年轻人痛苦地蹙紧眉头,不仅头脑,身体也感到四分五裂。
V三两步冲上来,紧紧拥住已经没有力气站立的拉法尔,朝某个方向吼道:“住口!法拉契!别用神经束刺激他!”
陷在怀抱中的拉法尔耳边夹杂着已经听不到的呼喊,眼前出现影影绰绰的黑斑,他的精神无以为继,即使想要强撑,也有人不许他再挣扎,按下了休止键。
他来不及发问,问原因、问理由、问他是否被欺骗。
最终,拧起的眉心不情愿地舒展,他的意识寸寸断裂,坠入深渊般的黑暗之中。
他没有听到声音最后说:
“——拉法尔,你必须要超越我。”
光中的死寂铺开,没有慈悲地收割所有,仿佛在为这骤然降临的结局做闭幕宣告。
仅剩下V在纯白里一动不动,像一尊毫无温度的雕塑,他怀抱的人已经没有呼吸。
但这不是死亡,而是、又一个开始。
他用力闭上眼睛,可这驱除不了现实的发生,甚至就算闭眼,他也能非常清晰地想象出这片星域正在上演的一幕,无论阿刻罗之中、还是阿刻罗之外。
舰船各处的人动了起来,他们此刻没有自主意识,像经历一场怪诞的集体梦游,非常有秩序地朝同一个方向走去——核心部维生舱室。
舱室中,那一个又一个应该装有“第一代船员”的休眠舱在分析机操作下纷纷打开,里面空空如也,正等待它们的寄宿者归来。
从来没有人在这艘船上出生,这些休眠舱内部的铭牌铭刻着他们从旧世界启程时亲手刻下的姓名。
叶莲娜·莫洛夫。安娜塔西亚·卡辛。罗修·法伦。雷伊·迪安杰洛。
……
所有人躺入摇篮,整齐划一地闭上眼睛,享受美梦,等待下一次旅程的开启。
其中也有再也不会回归者的舱门孤寂地开启后闭合。
——萨尔沃·伊文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