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空密码(151)

　　V并不清楚他说这些有什么用，就算真的说服法拉契，这艘船该去哪里还是要去哪里。
　　他不就是在用替拉法尔不平来掩饰自己同样无能为力吗。
　　“有没有可能，我所说的牺牲根本不是这个意思，我在这六百年间也逐渐改变了自己的想法？”纽特平静而和缓地道，“我没有把他当世界上另一个完美的我，而是把他当作我的孩子。我想我需要为他的成长负责。”
　　悠长清晰的语调响彻在整个空间，笼罩面目凛然的金发男人。
　　“他越像人类，也会和人类一样想要的越来越多，愈发贪婪。就算他多年前没有选择让你入睡，也不会允许与你共度的时间只有几十年，在你的生命走到尽头前，他会希望你用人工躯的方式继续陪伴自己。”纽特用房间中的萨耶罗之眼审视端坐一旁的男人，向他发问，“可是人工躯的‘寿命’也有尽头，要是终结之时再度到来，为了让你继续活下去，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小小的庇护所真的可以承载构造体的欲望吗，想想这艘船的最高权限为什么会空悬，V。”
　　听懂法拉契的暗示，V面色森寒，搭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攥起。
　　“这条路没有止境，他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你跟他一样永恒，这就是从他的心脏和头脑中诞生的‘爱’。而那个被冠以‘一切’的办法，不一定比我想得更柔和。”
　　V立刻反驳：“他不会的。你是在假设他拥有感情反倒会害了他和我们自己。”
　　金发男人目光锐利，抬起头盯着角落里的萨耶罗之眼，仿佛是在以此注视神匠的双眼，埋葬自己怀疑的情绪。
　　“我听安娜说，在我休眠后，星龙不会被吸引而来，舰船的能源不是想象中一直那么丰富。特别贫乏的时候，除了动力区和禁区，所有地方都一片漆黑和死寂。拉法尔要去数百视距之外的地方才能找到在漂流岩中栖息的星龙。”
　　V沉静道：“中庭不是因为他们愿意改成那样，而是为获得材料拆了不少次级设施，甚至甲板连接部都不能幸免。”
　　棺柩中的人认真在听，没有言语。
　　“第八次循环航行中段，光铱实在不够，有人劝他，那些已经选择再也不想醒来的人，放弃他们、关闭他们的休眠舱算了。可拉法尔没有，他从自己的核心中分离出力量，连续传送很远很远，走了一个多月，诱捕星龙带回光铱，续上了能源。”男人神态紧绷，话音如同对曲解他所爱之人本质的控诉，“他说，那些闭上眼睛的人只是不愿回到这个悲惨的境地里，不想再毗邻绝望，等庇护所建成，能亲眼目睹未来和美，应该让他们再选一次。”
　　构造体不是被“训练”成只爱V一个人，他感情的塑造环环相扣，有迹可循，比人类更有人性，这样的拉法尔，法拉契不觉得他的担忧多此一举吗。
　　棺中之人大概早就想到V有反对意见，他的叹息从扩音器中传出。
　　“你自己好好想想，我和你在说的是两件事，他对一部分人无所保留，未来可能演变为对其他所有人的危害，他算的很清楚。”
　　“那也跟你们这些神匠曾经做的差不多，不是吗。”V话音未落，就听扩音器那边的声音骤然而止，他继续道，“站在知识库顶点的人们，突然有一天停下能源供给，暂停医疗援助，把所有人工智慧的编码握在手中不受他人控制，让士兵的武器和装备失灵，刺瞎发射在天空观测战局的眼睛，甚至摧毁两个大国的首都，让耽于战争的首脑跟自己的城市陪葬……你们的确停止了战争，强硬地冷却各国的头脑，拯救最无辜的平民。可军队在那一刻依然身处战场，对面是敌人，没有武器、赤手空拳也会较量。这些人的死亡，就在你们的计算和舍弃之中，结果你现在对拉法尔可能做出你曾经的举动指手画脚。”
　　这一次纽特无法反驳，他想到自己的梦，直至V漠然离去都没发出一点声音。
　　V的离开没有多少愤然，他只是不想再听法拉契长篇累牍的担忧，可这不代表他没把对方的话听进去，直到第二天的会议，他都在想自己是否会让拉法尔走入极端。
　　不知他的心不在焉和走神被谁打了小报告，拉法尔在傍晚出现在没有回家的V面前，拉着他来到中庭。
　　“两天的调整时间结束了，带你看个好东西。”
　　中庭变了样子。绿树鲜花失去照明，堆叠为成片的影子，取而代之照亮空间的是一颗又一颗小巧玲珑的石头。
　　是星石，成千上万。
　　V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着眼前一幕。
　　拉法尔笑着拽起驻足不停的男人，步入星光的海洋。


第83章 扇区F·第八十一章
　　星光照射在V凝固的脸上，他被拉法尔牵着手，走入星星汇聚的暖流中。
　　他无法对这一幕震惊，因为任何惊讶和诧异都会于此刻失去意义，无论脚下还是身边，无数星石在地上滚落，在半空漂浮，成为光辉闪烁的落子或者萤火虫，让V忆起许多年前，拉法尔将自己精心雕琢过的星石呈现在他眼前时，询问过他想要一对袖扣还是戒指。
　　那件事最后不了了之，但不代表没有人记得。
　　六百年，十余万个日夜。
　　这恐怖的数字背后代表的直观意义因此时星石闪耀猛砸进人心里，而独自经历它的人依然在无声微笑，仿佛寻找和雕琢这些星星的碎片不值一提。
　　拉法尔随便挑选一颗石子，将它放在V掌中，比了一个凑近眼睛的手势，V跟着照做，右眼透过斑斓色彩，窥视到星石中的“世界”。
　　视觉仿佛在这一刻误入万华镜，V竟然在方寸的空间里看到了故土。
　　“这是、法兰学院吗。”V脱口而出，声音透着细微的颤抖。
　　“我查过你的履历，你曾在那里求学，由此结识法拉契和萨尔沃。所以根据留存的影像资料和书面记载，我还原了它，不知道是否足够逼真？”
　　拉法尔难得有了卖弄的心思，指导V从不同视角游览他曾经的校舍——这一颗小小的星石里，装着的是精心构筑出的幻梦。
　　V一头扎进过去，忆起年轻时步入校园，在梧桐和金枫的树荫下走过，轻盈的风是如何萦绕在身畔……然后他闭上眼睛，垂下手，把星子捏在手心，环顾周遭，一眼看过千年。
　　这里所有的星石，想必都有这样的玄机，这样的数量早已不是用于闲暇解闷所能解释的，拉法尔把旧世界的美好收集还原，为的是谁不言而喻。
　　无论城市还是古迹，山野还是冰川，见过的、未见的，这里都有，都在这些小巧玲珑的真心里。
　　“这也是庇护所建设的前置，我特地留了一块地方，可供未来构造模块化建筑。特殊的可塑性材料能在同一区块对不同场景反复构筑，既不浪费也有新意，能类比实体化的致幻法术达到真实效果。毕竟我把景观餐厅拆了，总该给你们来点替代。”
　　拉法尔的话语未停，只是传到V耳边时稍稍滞后，因为这个男人此刻心绪波澜起伏，有如海啸。
　　不由自主地，V在心中生出一丝畏惧。
　　拉法尔一刻都没有忘记自己所说过的话，践行的无畏又彻底，他真的有资格被这个人所爱么，这份不朽的爱意那么沉重，他要怎么做才能不让对方觉得白费力气，觉得他配得上被这么对待？
　　这些心思乱糟糟地涌现，V眼睛里的火光被星光浸染，从点滴如豆变得愈演愈烈。
　　可是如果他不勇敢，就不可能走到现在。
　　他当然知道该如何做，这件事非常简单，又困难到不因他的意志为转移。
　　——那就是活下去，一直活下去。只要他站在这里伸出能挽起对方的手，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只要他们的影子能在每一个日升月落交缠，只要彼此相爱的人能在一起。
　　拉法尔要的不多，他只想听到他的心跳，确认他还在这里。
　　静止的空气里，V轻轻发出一声气音，紧皱的眉头无法舒展，眼里的深金被压成压抑的墨色。
　　“……我不想离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