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仙(9)
“多谢清宵子师叔的好意,”严绥滴水不漏地跟这位碧霄峰峰主打太极,“子霁才疏学浅,不敢托大,还望各位师叔,师叔祖多多提点。”
清宵子眼中闪过满意之色,跟下首诸位一齐笑开:“自然,自然!”
“那便不再继续打扰各位议事了,”他又对着堂内拱手一拜,才转向江绪,笑容微敛:“师弟,随我去罢。”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押我去崖上面壁呢,江绪低低噢了声,也学着严绥方才的模样对着堂内拱手:“江绪愚钝,连累得各位师叔,师叔祖特地过来,实在不该。”
堂内沉默了会,窗外的雨噼里啪啦地下着,简楼子被方才那出气得根本不理他,最后还是清宵子出来打圆场,神情温和地挥了挥拂尘:“你也不必多想,快随你师兄去吧。”
不等江绪再开口,严绥便主动道:“各位师叔,师叔祖,那我们便告辞了。”
他说着,眼神清凌凌地扫过江绪,示意他闭嘴迈腿,终于能领着人跨出门槛,江绪也垂着头,明白自己又给严绥和简楼子惹了麻烦。
严绥重新撑了伞,站在阶下对他伸手:“不论如何,你也必须得有件能用的兵器,先随我来吧。”
“嗯,”江绪低低应了声,“师兄,我是不是不该在这时候说。”
严绥探身捉住他的手掌,伞面微倾,看不出什么情绪。
“修行一事,当持之以恒,”他边低声说着,边带着江绪往外走去,“既是入了无极宗,便没有天资愚钝一说。”
江绪只是沉默着,眼神落在周围细细密密的雨上,好一会才道:“我知能踏入这一途的都已非泛泛之辈,或许十几世行善才能得此一线仙缘,可我的确是要比所有人都……愚钝。”
“你又是从何处得知自己天资愚钝?”严绥的声音仍旧是不急不缓的,“旁人说你不行,你便觉得自己不行吗?”
“并不是他人所说,”江绪眼眶有些热,语气含糊不清,“是我自己觉着,旁人不过一会就能学会的招数,我得花上一整日,如此还不算愚钝吗?”
严绥带着他停在断裂的桥前,大雾仍未散去,江绪等了会,见严绥不说话,才又轻轻道:“像师兄,想来便从来没这种烦恼吧。”
耳边似是有隐约一声叹,严绥没有回他的问题,只是抬手揽住他的腰,道:“如今桥走不了,只能这样带你去剑冢。”
江绪低头看了眼浓雾中深不见底的谷底,不自觉地往严绥身上靠了点,低低嗯了声,紧接着便被严绥带着往前一跃,长风飘飘摇摇地带着他们往前飞去,他抬头看了眼,忍不住问道:“师兄为何不用剑?”
“剑修并非只会用剑,”严绥的嗓音在风中显得虚渺,“绪绪,没有人是无所不能的。”
“我自是知道的,”江绪的眼神虚虚落在雾上,“我都明白,师兄,但你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严绥不容拒绝地打断了他,“绪绪,我也有不擅长的事。”
江绪诚实地摇了摇头,道:“看不出来。”
谁人不知严绥惊才绝绝,乃不世之材。
严绥便轻轻笑了声,飞快垂眼扫过江绪的面容:“那绪绪不如猜猜,我不擅长何事。”
江绪盯着雾蒙蒙的远山思索片刻,撇了撇嘴:“我才不猜,无趣得很。”
“是么,”严绥的嗓音似是被雨水浸得很湿润,温缓的,低到几乎听不清,“我也觉得挺无趣的。”
过了片刻,他才正声道:“绪绪,不要因他人之言而对自己下定论,无论是何人,都不会比你自己更了解自己。”
江绪噢了声,闷闷道:“可当初想习剑,大概……也只是因为师兄跟师尊都是,嗯,剑修吧。”
怪只能怪那日春雨迷蒙,他眼睁睁见着严绥的剑气凌厉精准地切开一片桃花瓣,轻而易举到似乎谁都能做到。
所以,还是得怪严绥!
自然只是说笑,江绪飞快甩开这个念头,接着道:“我明白师兄和师尊都是为我好,可若是再过几百年,我仍是如今这般,又该如何是好。”
“不可能,”严绥却坚定地反驳了他,“即使是真的毫无天赋之人,但凡真的肯在一事上倾注几百年光阴,亦然能有大成之机,绪绪,重要的从不是那个果。”
他语罢,复低下头,笑容温煦:“绪绪,终有一日,你会闻名五海十二洲。”
江绪怔然望着他,有那么一瞬,那双琥珀瞳中竟比周围的雾还要湿润,最后却只是飞快地眨了眨眼,对着严绥翘了翘嘴角。
“净是在骗人,”他含糊抱怨道,“若真有那一日,我定会好好报答一番师兄今日的开导之恩。”
倒是不再说要换条路走的事了。
严绥轻轻笑道:“好,我记住了。”
他带着江绪落在了观剑崖上某个凸出台面上,江绪注视着他轻巧地收起那柄毫无破损的竹伞,终于忍不住问道:“师兄,这伞……?”
“铸剑阁的新作,”严绥抖了抖手腕,伞面顷刻间便干燥如初,“取了东洲的紫玉竹制的,用着倒还顺手。”
江绪又打量了好几眼,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怪不得如此耐用,原是用金子浇筑出来的。
严绥说罢,才玩笑般对着江绪摆摆手指:“这可不能给你,绪绪还是先将剑练明白,再考虑别的。”
什么胡言乱语,江绪忿忿腹诽道,我哪里是这种人!
他懒得再理严绥,率先往那黑黢黢的洞口走去,身后传来低低一声笑,严绥收了伞,不紧不慢地缀在他身后:“剑冢昏暗,当心不要摔了。”
“知道了,”江绪拖长了语调,尾音微微上扬,“师兄也当心不要摔着了。”
刚说完脚下便一趔趄,他飞快地稳住身影,本能朝后瞥了眼——严绥似乎没有注意到,视线落在四周,缓声解释道:
“你先前的那把剑也正好到了该换的时候,当初师尊从铸剑阁取了第十二批制式剑,便是想着好好锻炼你,始终依赖好剑反而难以精进,这剑冢乃是无极峰历代弟子的埋剑之地,神兵锻造不易,它们沉睡于此,只待某天重现于世,再露锋芒。”
细微的嗡鸣自严绥身上传来,江绪倏然转头,却见严绥神色自若地按着剑柄,解释道:“惊梧便是我从此处得来的,如今重回故地,激动得很。”
江绪了然点头,勉强自脑中勾勒出惊梧剑的轮廓——有些模糊,印象中严绥并不会经常拔剑,只能忆起皎皎清光和苍青剑身上篆的“惊梧”二字,还有出鞘时宛若凤鸣的一声清啸。
的确是一把难得的神兵利器。
“随我来,”严绥摩挲着剑柄,对他略微点头,眼神复杂却仍旧温和,“绪绪,你的剑在此处等你很多年了。”
“我的剑?”江绪不解地重复了遍,“师兄为何会知此事?”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有这事,怎的严绥却如此肯定。
严绥从袖中夹出枚黄符,以灵力催出一团橙焰,江绪这才看清这剑冢的具体模样:无数蒙尘长剑插在累累碎石尘土中,除此之外,也有长枪,弓弩等物四散散落,不远处则是柄比严绥还高上许多的重剑——也不知当年拥有它的人是何等魁梧身姿。
江绪想,此处与其说是剑冢,倒不如说是兵冢。
“你入无极宗那日,剑冢异动,有神兵险些脱离此地禁制去寻你,”严绥边温声解释,边领着他朝着那巨剑走去,“是它选了你作为下一任拥有者。”
并非主仆,仅是拥有,江绪懵懂地自严绥的话中悟出了什么,又不甚明了,直到瞧见那柄深深陷入巨石之中的灰蒙长剑时,才心头猛然一跳。
嗡——!
剑音清啸间,那长剑猛然一抖,有濯濯清光自那千百年的尘土中显现,似琼霄峰上第一捧皎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