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仙(25)
“你下山的那日,雨下得很大,”严绥说着,嘴角笑意很淡,“我等了许久,想着送你去剑堂,最后是师尊告诉我你下山了。”
“这样。”
江绪含糊应了,又是好一阵无言,他难免想起自己是为何下的山——可无法问出口,千万般思绪在心底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才发觉其实没什么好说的,问那狐妖是谁?不就摆明了自己那时便在;问那晚严绥去做了什么?更加的欲盖弥彰,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算了。
怎么都是徒增尴尬罢了,江绪想,师兄便只是师兄,总归也轮不到我来掺和这些私事。
能维持如今这般关系就不错了。
突兀的,他听见严绥低低的嗓在耳边响起:“我本以为绪绪就是我看到的那个样子,结果今日才发觉,我好似从未认真了解过你究竟是什么样的。”
脚下步伐被迫一顿,严绥领着他站在雨中,眼神复杂沉沉,江绪只觉得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臂沉重到令人无法忽视,令人不由屏住呼吸,脑中空白了片刻。
“其实我也不甚了解师兄,”他轻声道,似是某种拙劣的宽慰,“我们一年统共也见不到几面,说起来也很正常。”
“我想知道,”严绥不容拒绝地打断了他的话,微微俯下身,鼻尖轻轻擦过江绪侧脸,“我曾以为你每日都好好待在琼霄峰上,可直到……今日,才从池栖幽那知道你其实也会同那些外宗弟子一般偷偷溜下山,会同凡人交朋友,会做许多出格的事。”
他说到这,嗓音低哑,苦涩地勾了勾唇,神色复杂:“原来你也是个胆大的。”
就好似,他从未真正认识过江绪,他所知道的那个江绪不过是对方想让他知道的,可那副乖顺躯壳下的人是什么样的?
江绪从来都不想让他瞧见。
那他曾经以为的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吗?那个在他身后跟了数年,眼神柔软会告诉他早日回山的江绪是真的吗?
他现在所做的,可还有意义?
他正觉心头空落落没了个实处,却听见江绪轻声咕哝道:“我哪敢让师兄知道,偷跑下山肯定得抄书,你——”
“不会,”严绥再次打断他,“我想知道,绪绪现在也想找个人说说吧?”
他说完,又放低了声音,轻轻道:“是么,绪绪?”
江绪从没见过他露出过如此不确定的神情,严绥总是运筹帷幄的,他是无极宗大师兄,同辈人,甚至是师叔们都在信任,在依靠他,他从来都是自信的,坚定的。
可如今在迟疑什么呢?江绪想不明白,他只是心头一软,点了点头,含糊道:“的确,我方才就在想,这些事到底该跟何人说。”
他扯了扯严绥的衣袖,示意对方同自己过来,声音被风雨吹得很散:“我已经没有朋友了。”
严绥只是安静地任由他拽着停在一幢三层木楼前,酒肆的旗帜早就褪色得不成样子,木门上有道灵力禁制,他只需看一眼,便知不是江绪的手笔。
“我第一次下山,是同旁峰的一个弟子一块,有次我在林子里迷了路认识的他,他说永安镇有家梨花酒很不错,我便大着胆子同他来了。”
江绪说着,轻轻叹了口气,眼神有些怀念:“然后便认识了店家。”
“池栖幽同我说了,”严绥只是抬了抬手,剑气破雨而去,轻而易举地解开了禁制,“可是那只活魃?”
江绪有些讶异他的举动,刚想说些什么,便听见严绥温声道:“我猜绪绪是想进去,对么?”
虽然的确是如此,江绪不适应地点了点头,但严绥往常可不会多加这么一句。
他推开门,吱呀声响后是飞满尘土的空间,江绪环顾了一圈,只见所有物什上都落了灰,明显是许久没人来过了。
“她叫云袅,是个极好的人,”他说着,回头对严绥笑了笑,有些局促,“师兄在这等等我可好?”
“自是可以,”严绥收了伞,寻了块稍显干净的地方站着,“绪绪要去做什么?”
“寻些东西,”江绪说着,眼神有些飘忽,“很快便回。”
他说完便噔噔绕过了高柜,熟门熟路地推开暗门,又盯着瓢泼大雨从梨树下挖出了几坛好酒。
用的断山河。
最后提着酒坛子回到屋内的时恰好见着严绥正那着块帕子俯身擦出了张可以坐的位置,还不知从何处寻了两只碗放在干净的桌上,他愣了愣,站在远处不敢靠近。
这不应该是严绥该做的事情,江绪愈发局促起来,此地陈旧脏污,严绥其实不该被自己带到这来。
他该永远端坐在明明高台上。
他正恍惚羞愧地想着,却见严绥含着笑朝他望来,眼神和煦:“回来了?坐吧。”
就跟没看见他手里的东西似的。
江绪放下酒坛,清了清嗓子,尴尬解释道:“这是云袅姐欠我的……不是我想喝,只是再埋要坏掉的。”
一听就是胡诌,严绥也不拆穿他,只是说:“白日便饮酒,我还从不知道绪绪是要习醉剑的。”
江绪被他说得耳根一热,严绥却神色自然地拍开一坛的封泥,浓浓酒香瞬息溢散开来,江绪眼神一亮,恰好听严绥说:“果真是好酒,绪绪想喝,我自然得陪着。”
他将那坛酒推至江绪面前,又给自己开了坛,才坐至江绪对面,似是不经意般问道:“你是同哪个弟子一起下山的。”
江绪下意识地摸了摸衣袖,才放心道:“就是那日桥上之人,嗯,他叫高航。”
“原来是这般,”严绥微微颔首,神色自若地喝完了一整碗,“他想杀你,是因为自己养了活魃。”
这已经是要被逐出宗门的大罪了。
“不止,”江绪也随着抬起头干完手中那碗酒,冰凉的,令人愈发清醒,“我刚开始同他出来,是真的以为他喜欢这家的酒,直到后来我才知,他喜欢的是云袅姐。”
那双浅淡琥珀瞳轻轻一眨,便显现出酒气熏染后的水光,朦朦胧胧的:“他……动了凡心。”
“无极宗并不禁情绝欲,”严绥轻轻笑了声,已经明白了大半,但还是问道,“后来呢?”
“后来有一日,我同他下山,却被康家告知云袅姐死了,康兄也病了。”
江绪说到这,轻轻吸了口气:“一开始我的确以为是世事无常,可上元的时候我找不着高航,便自己下了山,永安镇太小,我撞见了他们也不奇怪。”
严绥静静地听着,眼神微微深了些,见江绪停顿了许久才说道:“你既然知他做了这种事,又为何不报给师尊?”
“我以为他只是一时想不开才这么做的,”江绪含含糊糊地说道,“活魃记不得生前事,况且云袅姐也活不了多久……但我去见了康兄。”
他不间断地给自己灌着酒,严绥也陪着他一块,江绪似乎根本没发觉,只是闷闷地往后说去:“他的魂没了,我才发觉蹊跷,师兄,我还是太笨了。”
直到看见康冶时他才知所谓的被歹人杀害不过是障目之法,又偷偷探查了许久,才发觉是修道之人所为,结果还是犯了蠢,主动去找了高航质问,这才给自己惹了杀身之祸。
“的确很蠢,”严绥的嗓音有些哑,低低的,情绪不明,“为何不告诉他人?”
江绪却沉默了好一会,才磕绊扯了个谎:“他是我的朋友。”
严绥定定地看着他,最后轻轻笑了声:“是么。”
“嗯。”江绪掐着自己的手心,背后空落落的,“我以为他不会下死手,才——”
“你不会如此,”严绥不容拒绝地打断了他,“绪绪,你在说谎。”
“我没有,”江绪苍白地解释着,“师兄,我真的没有。”
可严绥却扯着嘴角,自嘲般笑了声:“你心软,却不是不分是非之人,他威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