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行舟(9)
莫迟皮肤白皙,面容清秀,眼睛又大又圆,加上略微上挑的眼尾,光看五官,是相当柔和的面相。
但他身材劲瘦,骨架极薄,行动坐卧皆干脆利落,又像是锋利的薄刃,平时藏于匣中,一旦出手必定刀刀见血。
可美中不足的是,这把宝刀却布满划痕:
莫迟的手指纤细笔直,指尖天生是淡粉色,明明是非常漂亮的一双手,手背上却有着数道伤痕。
那些痕迹有新有旧,是不同的利器在不同的时间段留下的,由于肤色白,这些伤疤在他身上尤其显得触目惊心。
比起他的手背,更让杜昙昼心惊的,是他粗糙的手掌——莫迟掌心的皮肤粗糙不堪,遍布老茧,只在他手腕轻轻一握,就留下了轻微的痛感。
杜昙昼也习武,也上过战场,在军中,只有那些刀法高强的精锐军士,由于常年练刀杀敌,才会在掌心留下坚硬的茧。
而杜昙昼见过的刀法最精的将士,也没有这样伤痕累累的一双手。
他望着莫迟的背影,想到他刚才吃饭的样子——嘴上说着味道一般,却把盒子里的点心吃了个精光,鼓着脸咀嚼的时候明明掩盖不住满足的神情,却在杜昙昼看过去的同时,垂下眉眼,变回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杜昙昼定定站了一会儿,抬腿跟上了他。
西常马场里,骏马于山谷间自在奔腾,马倌们四散各处,照看着各自负责照料的马匹。
马场的主人就在马厩里接受了杜昙昼的问话。
“回大人的话,您手里这张纸片,确实是草民这里的马票,而且从上面这个小小的马头图案,草民还能告诉您,这是谁家的马。”
杜昙昼问:“如何得知?”
“西常马场良马众多,总有些居心不良的小人想要冒名牵走养在这里的名驹,草民将马票进行了特殊制作,每家每户的马票上,都有专属的马头图案,这种图案的颜料由水草红丁香制成,只有用毛笔沾了水涂抹才会显色,露出写于其上的马名,要是大人需要,草民现在就涂给大人看。”
杜昙昼将纸片递给他,马场主人从怀里拿出毛笔,在马厩的饮水槽里沾湿,然后点在马头图案上。
水滴洇开,纸片上现出“照夜骓”三字。
马场主人立刻道:“大人,这是赵青池将军之子,赵慎公子的马。”
赵慎从小随父亲在边关长大,及冠后才返回京城居住,由于有在军中生活的经历,他非常喜欢骑马,也好收集良马。
“照夜骓是匹通体雪白的焉弥马,高大威猛,脚力敏健,深得赵公子喜爱,不过就在前两天,赵公子亲自来马场,说要准备马球赛,把养在这里的马大多都带走了,照夜骓也在其中。”
杜昙昼:“他带走了多少?”
“得有……二十三匹。”
回城的马车上,杜昙昼撑着下巴,思忖道:“天气这么冷,从秋分开始,一直到明年上巳节,京城周边都不会有人举行马球赛,赵慎只是找了个借口,带走了二十多匹马,他不可能把这么多马养在府里,那会带到什么地方呢?还有,他运走了马,又和武库失窃案有什么关系?”
莫迟沉默不语,见杜昙昼似乎在看他,便摇头说了句:“不清楚。”
“你哪里是不清楚,分明是不敢说。”杜昙昼直接点破:“有了武器又有了马,就是治他个意图谋反也说得过去。”
“不会。”
“不会什么?我看线索清楚得很,赵慎收买唐达二人,让他们偷偷运出武器,又勾结中心醉的焉弥人,杀掉唐达后取走兵器,抛尸金沽阁,然后从马场带回自家的马,接下来,是不是就要趁夜攻进宫城北门,杀死陛下,来个改天换日了。”
莫迟低低说:“赵青池不会勾结焉弥人。”
杜昙昼扯起嘴角权当一笑:“赵青池不会,不代表他儿子不会。”
“如果你要谋反,会只偷这么点兵器么?会放着远在边关、率领数万大军的将军父亲不管,自己一个人偷偷在京城行动吗?”
杜昙昼不出声。
莫迟冷静道:“如果赵慎要谋反,定会暗中通知赵青池,如果赵青池知道,就一定不会允许他勾结焉弥人,赵将军手下能用的将领多了,何必找一群卖酒的来帮忙?那些人还打不过我呢。”
杜昙昼挑眉看他:“你为什么这么相信赵青池?你和他什么关系?你很了解他吗?”
莫迟却好像没听见他在说什么似的,不仅不回答他的问题,还撩起窗帘探头向车外看去。
“喂,你我都不是小孩子了,搞这套假装听不见对我可没用。”
莫迟望着车后方的官道:“后面有马车,好像还跟着不少随从,不知是哪位大老爷。”
杜昙昼凑到他身边,透过车窗极目望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在官道尽头见到模糊的人影。
“隔得那么远你都听得见?你吃什么长大的?”
莫迟淡淡回了一句:“胡饼。”
“……
杜昙昼想要说的话被他结结实实地堵了回去。
怎么哪儿都有胡饼的事?
后头的马车慢慢靠近,待看清车厢的制式,杜昙昼隐约猜到坐在里面的人的身份了。
他吩咐杜琢:“停车,靠边。”
然后对莫迟道:“下车吧,按照礼数,我们要在街边迎接。”
后方的马车由四匹马所拉,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就驶到了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车厢的装饰华丽繁复,用具用料皆为上品,就连驾马的马夫也是一身精致胡装,举手投足间神采奕奕。
远远见到有人在前方迎候,马夫“吁”的一声勒停马车,身着盛装的女子撩起布幔,从车窗后探出头来。
杜昙昼向她拱手行礼:“臣临台侍郎杜昙昼,见过怀宁郡主。”
杜琢跟着他行礼,莫迟也有样学样,拱起手,深深地弯下腰去。
怀宁是当今圣上的堂妹,她的父亲与先皇乃一母同胞,却因牵连进谋反案被处死,当时还在世的太后感念她年纪太小,没有将她没入宫中为奴,仅仅只是降为庶人,仍允许她生活在原来的府邸内。
后太后病重,皇帝大赦天下,见她多年乖顺,又把她升为了郡主。
怀宁年方十六,长相娇憨柔媚,性格却端庄持重,坐在车里略一颔首:“杜大人无须多礼。”
杜昙昼直起腰:“冬日料峭,不知殿下出城去往何处?”
“本宫去山中赏雪了,缙京城的天憋着一股劲就不是下雪,没有雪算什么冬天,本宫等不及,听闻山中有雪,便出城去看。”
“殿下真是好雅兴。”
场面话说完了,杜昙昼侧身站到路旁让出通路,怀宁轻轻一点头,正准备放下帘布。
原本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的莫迟,突然扭头看向郡主的马车驶来的方向。
杜昙昼立刻顺着他目光看去。
远远望去,山野间,挺拔的松树林中有不少黑点在涌动,杜昙昼眯起眼睛仔细一瞧,这才发现那些黑点不是动物,而是一颗颗人头。
——十几名身穿白色雪袄的蒙面人,如鬼魅般突然出现在山坡上,手中的长刀反射着雪光,刺眼得让人不能直视。
不等官道上的众人反应过来,蒙面人以惊人的速度包抄过来,他们的目标非常明确,在离怀宁那辆华美的马车还有三丈远时,有人抬手比了个手势,所有蒙面人立即高举起长刀,向郡主所在的地方杀去。
马匹感受到杀意,扬脖发出尖锐的嘶鸣,怀宁的护卫齐齐抽刀,与蒙面人缠斗在一起。
保护郡主出行的翊卫,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军中好手,但蒙面人与之相斗竟不见颓势,反而凭借人数的优势,迅速占了上风。
翊卫不过十人,几番刀兵相交后,已有四人中刀负伤,二人倒地不起,而十几个蒙面人却毫发无伤,反而杀心大开,出手更为狠戾决绝。
见翊卫即将不敌,杜昙昼佩剑出鞘,带领杜琢杀入战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