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行舟(189)
仵作点头:“正是。”
杜昙昼的下颌慢慢绷紧,漆黑的眼瞳越发幽暗难测。
终雪松望向他:“大人,如果下官没猜错的话,莫大人就是左右手皆利的吧?”
他明明是在发问,语气却相当肯定。
杜昙昼反问他:“你怎知道?”
“几日前,在象胥官家中,下官曾借莫大人的刀一用,那时下官就偶然见到,莫大人的左手手掌布满硬茧。彼时下官没有多想,如今想来,那应该是握刀多年才能磨出来的,因此下官斗胆有此猜想,不知可有谬误?”
杜昙昼的喉结上下一滚,半天才出声:“……没有。”
终雪松转而询问仵作:“请问两人的死亡时间大致在什么时候?”
仵作看了看手中的记录:“候古的死亡时间大约在四月初三的戌时至亥时,而象胥官则在四月初六丑时至寅时左右被杀。”
终雪松沉声问杜昙昼:“请问侍郎大人,这两个时间段,莫大人都在何处?”
杜昙昼背对着他,日落时分的夕阳从殓房的高窗照入,他整个人的背影都被笼罩在残红的光芒下,唯有脸孔看不真切。
四月初三,那天需要处理的琐事繁多,都到了戌时四刻,天早就黑下去了,他还在临台官署。
两刻钟后,他结束了手上的工作,走出正堂,去偏厅寻莫迟。
本该在这里等他的莫迟没有在房里,而是在他准备推门进去时,突然出现在院中。
临台分明没有种桃花,可莫迟身上却带着一缕桃花的香气。
当天夜里,京兆府尹急急敲响了杜府的大门,告诉他候古于家中被杀。
候古府里,就种了满院的桃花。
四月初六,那天凌晨,杜昙昼陡然从睡梦中惊醒,见到身侧无人,正在疑惑之际,莫迟从房外进来。
他说他睡不着,去院中转了转,可仲春时分,他的衣服却已沾染了十足的凉意,摸到手里都是冰凉的。
如果不是在外面待得足够久,身体向来温热的莫迟,怎会散尽了周身的热意。
那个时刻,大概就是丑时刚过,却未到寅时。
见杜昙昼迟迟不语,终雪松似乎料到了什么——杜侍郎不是不答,他是不想回答,也不能回答。
“这两个时间段,杜大人都无法确定莫大人的行踪,对吗?”
杜昙昼闭上了眼睛。
仵作有点摸不清状况,觑着终雪松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为何要询问莫大人的行踪?”
终雪松没有直接回答。
“仵作,本官想问你。”终雪松转头看向仵作:“你觉得凶手是个什么样的人?”
仵作微妙地察觉到了他和杜昙昼之间怪异的氛围,又想到象胥官是鸿胪寺官员,再联想起终家在鸿胪寺的势力,有心不愿惹祸上身。
斟酌片刻,只挑了几个重点来说:“杜大人曾说凶手杀人应是寻仇,卑职也十分认同,两起命案若是同一人所为,那么杀人者应与两位死者认识,同时又跟他们有仇。此人刀法高超,且惯于杀人,多使用长刀,同时左右手皆利。”
终雪松的视线从他脸上移开,平移到杜昙昼的背影上:“杜大人,下官所想与仵作相同,真凶应具备以下三点:其一,武功高强,且多次杀人。其二,左右手皆利,且两手使刀同样老练,没有强弱之分。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和候古以及象胥官都有仇。”
他顿了顿,带着惋惜与咄咄逼人并存的复杂情绪,对杜昙昼几乎是下结论般道:“附和这三个条件的人,就算您找遍整座缙京城,也找不出除了莫大人以外的任何一位了。”
听到终雪松怀疑莫迟是凶手,仵作不禁暗暗吸了口冷气。
他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几步,打心底里希望面前两位大人能够对他视而不见,再也不要让他开口说话。
杜昙昼的背影看似岿然不动,但只要细心观察就能发现,他向来笔挺的肩背,微微露出少许佝偻,像是挺拔的青松裂出了一丝细缝。
终雪松继续道:“下官还曾在莫大人腰间见过一根烟管,如此说来,象胥官尸体旁的烟丝也极有可能是他不慎留下的。至于候古袖间的黄粉究竟是何物,下官至今没有想明白,也许只能问本人才能知晓了。”
“本人?”缄默多时的杜昙昼终于表现出隐约的松动,他略侧过脸,低声道:“终大人已经认定莫迟是杀人凶手了么?”
终雪松面露忧色,说话的口吻也不由得有些急躁:“大人!您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现在我们探查到的线索还不足够吗?!”
他余光不小心扫到仵作,立刻噤声,随后朝对方做了个退下的手势。
仵作大喜,忙不迭地告退了。
“大人!”仵作走后,终雪松关上殓房的门,走到杜昙昼身后,压着声音着急道:“在下官看来,莫大人的杀人动机已经非常充分了!周回被候古和象胥官告发后,莫大人为了继续执行潜伏任务,不得不对昔日战友痛下杀手!这么大的仇,如果换做是您,您能不报?”
终雪松激动地往前走了几步,整个人都快杵到杜昙昼背上了:“后来他回到缙京,偶然遇到了当年害死队友的仇人,为了报故人之仇,将二人亲手杀死。这其中到底有哪里不符合人之情理?还是有什么地方,与我们获得的证据相悖吗?”
面对终雪松的咄咄逼问,杜昙昼忽然想起不久前在杏林宴上发生的事。
杏林宴就是在四月初三举办的,那天卜黎见到了莫迟,说他运势不顺,还给了他一张符纸。
那张符被莫迟接过,塞进了怀里……等等!黄色的符纸!
杜昙昼倏地睁大双眼,整颗心都向下沉沉坠去,脑中思绪凌乱如麻,却有一个细节清晰地在脑海里重现。
那张符纸是黄色的,而卜黎曾经对他说过,这种符纸都是由姜黄粉染成。
所以,那些黄色粉末才会散发出姜味……
一旁的终雪松与他不约而地想到了黄粉:“只是候古袖子上的粉末,下官始终没有想通。”
片刻后,杜昙昼深吸了口气,然后从五脏六腑深处发出了一声颤抖的叹息。
“……是符纸。”他双眼紧闭,鸦羽般的长睫在不受控制地抖动:“四月初三,杏林宴上,卜黎给了莫迟一张符纸。”
终雪松脑海中的最后一点困惑终于被破除:“是了!符纸就是用姜黄粉染的!怪不得!所以说——候古袖子上的粉末也是莫大人不小心留下的!”
但很快,不知想到什么,终雪松表情陡然大变:“大人,您还记得卜国师说过的话吗?那时和执骨兄弟同在焉弥的乌今人,还有一个叫解披的!而这个解披正是护送木昆王子来缙京的随从!”
杜昙昼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又惊又疑道:“你是说——?!”
“解披说不定也会有危险!万一他也参与了对鹿孤的告发,那他很有可能会是下一个死者!”
杜昙昼几乎是在瞬间,就想起了早上他和莫迟的对话——那时他让莫迟在家休息,而莫迟居然没有半点迟疑,马上就答应了。
难道……他是故意要和杜昙昼分开行动?!
终雪松也顾不上礼数了,拉着杜昙昼就往外跑:“快!我们要赶快去驿馆找到解披!”
同一时刻,驿馆内。
解披给木昆送了晚饭,很快就从房里退了出来。
穿行过寂静无声的走廊,谢披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按照乌今习俗,身为仆从的他不能与贵族同住一层,所以他的房间不在木昆隔壁,而是在驿馆一楼。
天色已暗,屋外已是一片漆黑,解披推开门后,摸着黑走到桌边,想要点燃油灯。
就在灯芯燃起火光的一刹那,一股凌厉的杀意陡然从背后袭来。
解披抬手就要抽刀,手指尚未触及刀鞘,一把泛着寒光的利刃就在眨眼间抵在了他的脖侧。
莫迟的身影出现在后方,他半张脸被灯辉映得血红,秀丽的面容渗出血腥的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