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局为李世民剧透玄武门(224)
简而言之,往日皇帝为巩固权力而施展阴暗权术随意授官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亲贤臣,远小人”,才是此后用人的方略。
自然,出师表人人都能默诵,但武侯那样的眼光的确是举世少有。如若分辨不出贤愚忠奸,所谓“亲贤臣、远小人”,搞不好会弄出完全相反的操作来。因此上官才人秉承上命郑重其事,向公主做了最直白的解释,其放肆无忌、直抒胸臆,简直已经是倾囊相授,手把手的在传授原本秘不示人的权术与心机:
“所谓贤与不肖者,其实并没有定数。有时贤能与否,也由不得大臣们自己做主——甚至都由不得圣人做主。昔日高宗天皇大帝时,长孙无忌、褚遂良等,难道不是贤良之人吗?只不过事到临头,彼此都再没有退路罢了。‘芳兰当户,不得不锄’,仁厚宽宏如汉昭烈皇帝,逼不得已时都要痛下杀手诛戮名士,何况寻常的君主?贤时便任用,不贤便黜落;‘亲贤臣,远小人’者,不过是应时而动,趋利避害而已。”
上官婉儿停了一停,似乎是思忖着筹措语句,而后徐徐道来:
“按陛下的说法,在永徵六年以前,长孙无忌、褚遂良便是高宗皇帝眼中的小人,而许敬宗、李义府等则是不折不扣的忠贞贤良之臣;龙朔元年以后,李义府沦为小人,而奉命修纂书籍、评章国事的北门学士,才是至尊彼时仰赖的贤臣;到垂拱年间以后,连北门学士也实在靠不住了,陛下只能试探李昭德、狄仁杰等人的态度,看这些声名在外的臣子,愿不愿意屈节合作,担当这贤臣的大任……”
如此条分缕析如数家珍,一一列举的哪里是什么贤臣名单,分明是数十年来女皇拾阶而上登临绝顶,脚下一个一个碾过去的可怜工具人。这些曾经的“贤臣”,不过是因为稍有才能而骤蒙恩宠,在交换中侥幸得到了一点权力的荣光而已;而所谓“用贤黜不肖”,也只是为赤裸裸的权谋功利做一点若有而似乎的掩饰。
自然,纵使是出于功利而用人,那选拔的标准也不能过于离谱。上官昭仪语气急转直下,转达由天子提出的冷峻警告:
“……不过,再如何‘应时而动’,也要有基本的底线,不可逾越,否则轻重倒置,将有不测的祸患!——如武三思、武承嗣、武攸宜一流的人物,若非万不得已,决计不能任用。”
这句话咄咄逼人毫无掩饰,即使由上官婉儿娓娓转述,也可以想见女皇下令时声色俱厉的语气;而话中如此直白显露,丝毫不留情面,则浸透了皇帝的切肤之痛——她即位之处荐拔至亲,固然是捏着鼻子选用了武家由上到下匪夷所思的一波类人奇行种,但大概心中犹存妄念,幻想着靠自己的手腕还能约束这群卧龙凤雏的破坏力。
可蠢货之所以为蠢货,正在于那飘逸斜出、天外飞仙,沉机渊断,深不可测的神奇思路——若论对武周王朝的破坏,仅仅一个微末小卒武攸宜,效力便当在徐敬业、骆宾王等人的百倍之上;更不必提武三思、武承嗣等李唐亲密战友、女皇前世仇人。而以后世的历史看,在与娘家诸位李唐功臣长达十数年的彼此搏斗之中,则天皇帝也算是将脸面威望丢个干干净净,由里而外倾家荡产,几乎把一条老命都折在了武家人的头上。
——这样的功绩,狄仁杰、李昭德等能够做到吗?!
公主未必清楚自己亲妈在娘家所遭遇的惨痛教训,但对武家之愚蠢颛顼,依旧是心有戚戚,不能不附和赞同。而上官昭仪行了一礼,也明白解释:“……所以,陛下已经为公主预备好了首尾。要黜落的‘不肖’是不必说了,照垂拱二年以来的名单清理便可;至于要擢升的‘贤能’嘛,则大可以任用五姓七望诸阀中的庶枝子弟,为后来所谋划。”
公主虚心求教:“为何是望族庶枝子弟?我记得圣上昔年奉命理政,任用的北门学士,多出自寒门。”
任用寒门也罢,任用世家庶枝的子弟也罢,都不过是以小制大,扶持弱小,制衡强力而已,原本是运用之妙,出乎一心,并不拘泥于形式。但以现在的局势……
上官婉儿轻声道:“自天命元年以后,大臣们私下串联,也不是全然的俯首贴耳。有的谋划,是再也用不得了。”
皇帝固然是聪明绝顶,但也别把朝堂中的重臣当作蠢货(或许武三思等应该排除在外)——永徵年间女皇以北门学士为契子听政理国料理仇敌,数十年里一飞冲天行此亘古未见之宏业,算是给诸位七老八十的朝廷栋梁们来了个意料不到的诈骗与偷袭,借着天时地利而侥幸成功。但正所谓创巨痛深痛定思痛,朝堂重臣深刻反思之余,绝不会再放纵姑息,留给后来者一丁点钻空子的余地。
——说白了,除了寥寥几位可称千古一帝的人主以外,大部分君王都绝不能与官僚系统正面抗衡;真想要办点什么事情,除了因势利导巧加劝诱之外,便只能想办法卡一卡官僚系统的bug。而上一轮女皇所卡的恶性bug已经在版本迭代中被列位重臣联手封杀,以私人网络随意提拔寒门士子成为了凤阁鸾台当下重点警惕的要害,再也不可随意逾越。须知,自豆卢钦望、李昭德等拜相以来,所念兹在兹,执着不忘的,便是“取士须以正途”!
简而言之,逢进必考,有升必核,纵使太平公主行使钦差特权挑选人才,那也要先在政事堂安排的经义策论、贴试磨勘中滚过一遭,综合核算下来,耗费的精力未必比科举取士少多少。
不过,一代补丁一代神,再神的版本也总有自己解释不得的漏洞。而女皇亲口托付,交接的却是她精心揣摩,可以大展拳脚的新bug——武周及李唐上承南北朝旧制,虽然士族门阀屡遭打压多有裁抑,却依旧在朝中保有超然的地位;士族子弟解褐入仕,往往都能因父祖的名望而蒙获恩赏,一起步便高居于青云之上。不过,自太宗贞观革新以来,此种荫蔽提携的惯例已渐渐转变,朝廷授予世家子的官职逐步沦为虚谈,既无权力亦无职守,不过是挂着个名头领份俸禄的好听头衔而已。
这种由实而虚由大而小的趋势,由太宗高宗至当今圣人,数十年间已经是蔚然成风不可阻遏,再明白无误的昭显了世家门阀权势的衰落;但无论如何‘明白无误’,此趋势都只是未曾出口的潜规则,君臣彼此心照不宣的“习惯”——而既然只是未成文的“潜规则”,那么就有了皇权上下其手,大卡bug的余地。皇帝既然有权力给世家子弟赏赐官职,那么官职的挑选与任命上,不就可以摆脱宰相们的束缚,自行其是了么?
至于为什么要选择“庶支子弟”嘛……一则庶支子弟也是根正苗红的世家子,凤阁鸾台总不能疯到与皇帝撕扯嫡庶神教;二则这数年以来世家日子难过资源不足,家族之间内斗纷争此起彼伏,难免有大宗欺压小宗的惯例;而今小宗庶子蒙获恩宠骤然高居于大宗子弟之上,那彼此间的恩怨情仇爱恨纠葛嘛,估计就够五姓七望士族门阀们激情对线互扯头花,所谓血亲互殴老少咸集,相互间痛痛快快的折磨上几个来回——顺便给皇帝放几年耳根清静、可以大展拳脚的假期。
“……不过,任用士族庶支的手腕也是不能长久的。”上官昭仪持礼端肃,谆谆教诲:“五姓七望百家百门能数百年屹立不倒,盛名之下绝无虚士;虽然一时举止失措,有了外敌的可乘之机,但终究是兄弟阋墙而外御其侮,一定有族内权衡利弊调节冲突的机制。只要时间一长,大宗与小宗的矛盾终将缓和,而挑拨的手段便随之失灵了。归根到底,这不过是应急之策而已。”
公主默默记下,但仍不由感慨:
“如此用尽心机,周旋往来,居然也只有一时之效吗?”
“此非臣下可以议论。”上官婉儿心平气和:“不过,圣上的确说过,权术这种东西,虽则有效,但也总归有限。依仗这种小伎俩行事,得一时的胜势不难,却绝不能长久维持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