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局为李世民剧透玄武门(196)
闻听此言,太子太傅眼角都不由微微抽搐:如果说学派争论还只是精神领域的相互撕X,那么一旦牵扯到官位分配,就真是实实在在的利益重大不可妄退一步了——朝廷的官职如此有限,为新学分配则所有学派都将受损,而夺取权势的愤恨更百倍于区区辩经,为此死上一两个重臣都不算离奇!
别忘了,当年窦太后以黄老爆锤儒家时,可是一上手就把儒生们往死里整;要不是辕固生杀猪技术高妙绝伦,恐怕也早就以身殉道,追随孔老夫子而去了。
虽尔如今圣天子当朝,皇权无大不大横压一切,但各派争夺名利之心,绝不因此稍有遏制;只不过手法婉转柔和,更为隐蔽而已。譬如此次公孙丞相莫名其妙的一封奏疏,背后便有某种说不清而道不明的意味——要知道,这位布被粗食,最善掩饰的丞相大人,所赖以起家的经典,便是与新学难以并立的《公羊春秋》!
以公孙弘的便辟柔媚、其甘如醴,会这么慷慨的为研习新学的士人们谋求官位么?汲黯沉默不语,但心思百转,却犹豫难断:如果松口答应公孙弘预备官位的策略,那么朝中波澜大兴,立刻便会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政潮;如果设法回绝,又难免冷了诸寒门士子的心肠,恐怕如今轰轰烈烈而流布甚广的新学,要因此大受摧折。
……这样绵里藏针而又不可琢磨的计策,果然是公孙丞相的风格呐。
不过,公孙丞相虽尔才智无双,但他偏偏漏了一点致命的细节——这种绵里藏针环环相扣的法门,用来招呼朝中出名的敦厚君子汲黯汲太傅,固然是一招中的精巧绝伦,足以为方兴未艾的新学挖出天大的陷阱;但如若——如若新学背后还有通天的底牌,丞相又该如何应对呢?
汲公只花了两个呼吸便想通了其中的关窍,所以眼皮不抬,心平气和:
“用人大事,臣下何得置喙,唯有陛下乾纲独断。”
——当初一意推行新学打造圣人、乃至改革育人用人诸多制度的,可不是他汲黯,而是至尊至明之皇帝陛下;而今皇帝钦定的未来圣人被如此暗算,那岂止是打他汲黯的屁股?那是在打陛下您的脸呐!
所以您确定不管么?
皇帝当然不能坐视,所以仅仅只是沉吟,便露出了笑意:
“这也不算什么。朕看主父偃上奏的方略也不错——派遣士人随军,派遣士人随军……军务毕竟是大事,不如先在羽林军试演一番。先将郊外学堂的出色士子往羽林军内安排一批,再观后效,汲公以为如何?”
汲黯:…………
难怪觐见后劈头就要给我看主父偃的折子,搁这儿等着的呢是吧?
不过这话赶话确实是堵到头了,要是汲太傅再开口推辞,那便真是鄙薄寒门士子,有意壅塞门生们的上进之路了。所以汲公面无表情,终究只能默认而已——顺带着也等于默认了主父偃的方略。
而皇帝语气飘飘,轻描淡写再次转移话题,绝不给老臣任何设法弥补的机会,一口定谳:
“……那便这么说定了罢。汲公也不必劳心,让霍去病料理首尾即可。对了,去病此番立功而返,说是年纪太轻,所知太少,尚须历练一二,因此发愿要学《尚书》、《春秋》二经,为将来进益的根本。只是治《春秋》的名家众多,难免有眼花缭乱、歧路亡羊之惑。”
岂止歧路亡羊而已?而今注春秋的公羊、谷梁等派,走的就是微言大义六经注我的路子,号称区区一个“王正月”都可以注解出十万字的大书,真要是让霍去病学这样的《春秋》,那搞不好这辈子也就只能学个封皮而已……
鉴于如今的春秋派走的都是如此繁复琐碎的风格,那唯一的选择也就昭然若揭了——唯有提倡“万物皆道”、“日用即道”,相对简明扼要得多的“新学”,才算完美吻合霍去病需求的学问。
汲公垂下了眼:
“臣记得京郊学堂之中,每日都要讲《春秋》、《尚书》。东宫也延请有名师。”
“那倒是正好。”皇帝欣然道:“所谓师有事而弟子服其劳,霍去病在学堂中读书之余,也能帮着料理料理琐事嘛。”
汲公眼角抽搐了第二次。
一个骁勇善战的将军,能帮助学堂料理什么“琐事”?想想现在学派冲突此起彼伏,群殴不时发作的盛况,再想想以霍去病的身手搅合进如此盛状之中——刹那间汲黯只觉从脑门到后背处处发紧,连牙齿都酸痛不已——这是送了个学生进来么?这是送了个校霸吧!
而且这校霸背后还有亲舅舅的护体,那威力更是无可比拟。汲黯动动脚后跟,都能想到将来真有个好歹,皇帝陛下会是何等之嘴脸了——横竖霍将军尚未而立,只要老一老脸皮,总可以说一句“小孩子不懂事”,强行混过去。
一念及此,汲公终于倒吸一口凉气,心中千回百绕,却只有一个念头:
天呐,你等日后惹出祸来,可千万别把为师说出去……
第93章 大汉后世谈(八)
皇帝在未央宫中召见太子太傅,虽然内容并未外泄,但在此敏感谨慎的局势之下,依然激起了不小的风浪——随着新学传播日广,学派冲突日益激烈而难以遏制,列门列派有所声望见闻的大儒,都或主动或被动的搅进这争夺道统的一池浑水之中;就连平息已久的儒道黄老百家的争论,居然也因此而再起波澜,生出了不可预料的变故。
这种种变故当然并非皇帝所望,但纵使强力如当今天子,也很难把握这波涛汹涌的乱局。虽然“新学”是县官与汲公乃至东方朔等所一手炮制,精心筹谋规划无所不至,可一旦这学说流布开来拥有了生命力,那么即使是创始人也很难把握理论被扭曲变动的走向了——事实上,新学的传播速度超出了所有人最狂野的预计,即使有造纸术的强力助推之下,一个崭新创立的学说以区区半年的时间横扫关中、博取拥趸无数,仍旧是太让人瞠目结舌了。要知道,当年公羊派有皇帝赤裸裸偏袒,赢得这天下三分的成就,都花了少说十年的光景!
某种意义上,这与其说是新学精妙绝伦,妙语纶音一发中的,轻易折服万众之心;倒不如说是恰逢其会,迎合了潜伏于大汉民间长久的心思。
而今中原承平七十余年,由上而下安于富庶,求文论字者不知凡几;如若连边境戍卫的士卒都能有一本《急就篇》,稍微宽裕一些的人家,怎么能不兴起求学上进之念?但相对于如此广泛真挚、急切热枕的求学之念而言,当今这求学的门槛却真是太高,太高了:兀兀穷年悬梁刺股凡二十余载,才能精通一部《春秋》、《孝经》,这样的时间精力,几人可以克当?相较于这古老、死板,冗长得不可思议的经术流派,显然是平实朴素,讲究“万物皆道”,而不执着于词章句读的新学更贴合大众的口味。
所以,当新学刚刚流布扩散,被压抑于中原数十年之久的求学热情便等于瞬间被点燃,于是乎星火燎原席卷蔓延,立刻便有了此一发不可收拾的事态;而今崇信新学的寒门士子遍布关中上下,热情猛烈亢奋犹如雷火,即使高高在上的朝廷也再难把握。那种汹涌澎湃难以遏制的情绪,并非是被新学本身的妙语纶音高妙议论所折服,而是这数十年来被旧学所压抑的愤恨绝望的总爆发——所谓捧一踩一,指桑骂槐,不过如是。
有这样一份捧一踩一的心思在,那基本可以料想民间新旧的学派冲突是怎样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了。如果说京畿重地还有内史与京兆尹全力弹压,那么关中以外基本就只能放任士子们彼此热情交流而已。当然,这种仅限于民间的手脚口舌争论无关大局,在学术斗争逐步白热化之后,双方有见识的大佬都逐渐了悟,而将目光投向了京城。
——而今能决定冲突辩经之胜负成败的,恐怕唯有朝廷公卿!
以当今局势判断,旧学固然树大根深枝繁叶茂,但执新学之牛耳的汲公却也大蒙皇帝恩赏赐;数年间这位直臣青云直上而贵幸莫比,不但轻易有了如丞相御史大夫一般开府辟衙入内朝议事的特权;于是两相抗衡难分高下,旧学所最擅长的以大欺小以强欺弱便从此失灵了——大家都能从上面摇人,那就谁也没法分出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