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局为李世民剧透玄武门(177)
而这番马屁陈奏上来,却立刻让长乐公主破了防。天可怜见,虽然当初的确是她亲口建议圣上加的关税,但本意可绝不是要回鹘人的性命——大唐又不是后世搅屎搅到周遭秩序全盘崩溃的神经病帝国,基本的上国常识还是懂一些的;要是因一点冒犯就随意降倾国之怒,这万邦共主王道至尊的地位还要不要了?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朝廷不是才加了区区三成关税而已么?
……好吧,以奏报的细节来看,这事情还真不能归咎于长乐公主。回鹘部族林立而中央虚弱,可汗常以商税收买贵族,供上层享受奢靡生活。而三成关税生效以后贸易减少,虽然对回鹘国力没有根本的影响,却大大削减了可汗享乐的开销。于是当代回鹘可汗苦心孤诣,除特意加大搜刮弥补损失以外,还额外参照了他麾下数位大贤之士的见解,决定效仿中原以废铁与青铜铸造钱币,直截了当捞它一笔。
某种意义上,诸位粗通汉典的大贤之士倒也没有哄骗可汗,中原皇帝的确曾有以低劣金属铸造恶钱的举止,而且铸此铁钱的皇帝还多半都声名赫赫,永垂青史,能在货币史上留下永恒的教材。他们的形象光辉耀眼,而他们的名字亦永不能被百姓忘却——譬如王莽,譬如萧衍,又譬如广大帝,个个都是类人宇宙闪耀的群星。
而理所当然,在实行铁钱后不到一月,回鹘那点脆弱零散的商品经济立刻向着地狱一路狂奔,一比一严格再现了历朝历代铸造恶钱牟利后的统一下场,甚至结局更为恶劣——毕竟吧,滥发钞票这种事也不是每个经济体都能承受;洪武皇帝滥发宝钞,虽然有以物易物的害处,但最终结果不过是让全国人民在擦屁股时多一种选择而已,回鹘这种小国滥发货币,那么商人与小民就都别想活了。
就凭区区二十几万人的经济体也敢碰瓷我带明自由主义小政府神国吗?狗儿的,凭你也配?
奏报中说,回鹘可汗现在已经在铸造“大钱当千”了——原本面值为百的货币改为一千,原本面值为千的货币改为一万,依次翻倍永无止尽,试图以此抵抗波涛汹涌一浪高似一浪的通货膨胀。而长乐公主——即使长乐公主在货币经济学上的造诣远不如她饱读典籍的兄长,仅凭历史直觉,也能一眼看出可怕的端倪:
要知道,上一次新朝王莽陛下搞“大钱当五十”后不过数年,自己的脑壳可就挂在义军枪杆上了……
换言之,回鹘可汗凭一己之力,终于将大唐轻描淡写的惩罚扩大衍生,推演出了连创始者都梦想不及的神奇变化
这是什么五年叛乱三年亡国的卧龙凤雏啊?天壤之间怎么会生出这种货色啊?
“混账!”
被蛮夷理政能力所破防的长乐公主忍耐不住,终于再次怒骂出声。
第84章 大唐后世谈(十六)
当然,事到如今,再如何怒骂回鹘可汗祖宗十八代,也已经是无济于事了。虽然公主狂怒于心,恨不能上奏圣人立刻向西域发送侯君集,将蛮夷尽数送上天;但独自愤怒片刻以后,还是只能翻检宫人们拾起的奏折,继续阅读那令她破大防的报告。
显然,回鹘贵族依然保留着一点大脑,在意识到涨价已经完全不可控制以后,还是果断向长安派出了使团,企图以卑躬屈膝来请求中原皇帝解除关税,恢复到往日岁月静好的时光。
但经济问题是能一键还原无伤修复的东西么?长乐公主只能伸手揉捏眉心,咬牙开口:
“无论如何,总不能什么都由大唐接手,否则岂不成了冤大头……”
如果仅仅因为可能的动荡便对回鹘让步,那么中原朝廷还有何威信可言?大唐是天下共主万邦君父,可不是给周遭小国当无私奉献的亲妈。真要退了一步,将来扑上来吸血的恐怕不知凡几!即使为了阻遏他人觊觎之心,也不能随意开此恶例。
当然,摒弃回鹘的后果难以预料,在长乐公主咬牙切齿的下此万般艰难的决心之时,静坐在侧的皇太子平静开口了。
“以都护府的消息,而今国内动荡,回鹘可汗却仍旧饮酒高乐,日夜狩猎不休。”李承乾道:“回鹘使臣直言告知西域都护使,如若大唐袖手旁观,他们决计撑不过今年了。”
李丽质:…………
“回鹘使臣特意上报这些做什么?”长乐公主惊诧莫名,隐约又有些不满:“他们是在破罐子破摔么?本部可汗破罐子破摔,又与我大唐有何相干——”
一语未毕,公主却不觉微微一噎。
——不,怎么就不相干呢?
如天书所说,坐落于大国身侧的小国固然身不由己,但却都有一记无可阻挡的绝招,即所谓“死给你看”——只要小国勇于躺平果断摆烂,那任凭大国力能拔山,往往也只有瞠目结舌而已。以回鹘为例,如若可汗与贵族们当真躺下开摆,那么一旦国家崩溃社稷动荡,数十万衣食无着的饥民被有心驱赶着向东前进,绝对能让西域都护府与陇右各州结结实实喝上一壶。到时候流民四散天下大乱,回鹘能不能保住国祚姑且不论,关中以西各州各郡一片骚然,是必定要找朝廷拼命的。
朝廷能冒这个险吗?冒不起知道吧?
听说回鹘贵族精于骑射各有骏马,真有了万不得以的时候上马就能直奔天竺落地重开。可大唐呢?——别说这几十万饥民一路涌进陇右是怎样可怕的局面了,回鹘人就是向转东北冲进草原烧荒求生,那野火一旦蔓延不可阻遏,都能让长安领略领略沙尘暴与大雾霾的滋味……
虽然还在公元七世纪,但大唐依旧感受到了某种被全球化所牵扯的痛楚。
眼见自家妹妹渐渐面无表情,皇太子适当的补上了一击。
“其实这也是沧海一粟罢了。”李承乾轻声道:“以而今的消息来看,南洋也好,西域也罢,与回鹘处境相似的小国其实不在少数。只不过上下清歌于漏舟之中,对已有的变故安之若素,并不以为意而已……”
他从堆积如山的奏折中抽出了一本,展开以后向李丽质遥遥一举。奏本上朱砂淋漓鲜红耀眼,高昌扶南等小国名称之后,赫然是统合出的惊人数字,而这些数字连年增长幅度惊人,却无一不是经由贸易流入中原的……逆差。
开通商路允许贸易当然相当简单,但要管理贸易却极为复杂。数年以来皇太子抽干了国子监中培育出的所有算学人才,鞭打快牛一人顶俩,参考着天书照猫画虎,勉强才在西域与广州搭起了一个简陋之至的海关架子,能够征收关税统计数据,还能以出口入口的货物大致推算出每年贸易的状况,总不至于落得如后世大明小政府的下场。
这个仓促搭建的海关当然是草台班子,但仅仅是如此粗鄙简陋的草台班子,却也足以在统计数据里管中窥豹。在扩大贸易后不过区区区区数年功夫,天书所预言的“银泵”效应便再次发挥了它不可抵御的吸力。这六七年里海关统计出的贸易顺差连年暴增,数额远远超出最狂野的预计,甚至连朝廷都有措手不及的仓促之感——显然,虽尔相隔九百年,但后世主宰华夏大地的某种神秘经济学规律已经迅速发挥了作用,并在这蛛丝马迹中展示了它无上的威能。
大明尚且不能摆脱此价值规律,凭什么大唐就能摆脱呢?
这疯狂注入的顺差产生了立竿见影的效果。自漠北的几处银矿被发现以来,陇右与河北算是金银淤积财如流水,不得不从外地调集粮食来解决通货膨胀;而与顺差相应的,则是域外各国不可控制的逆差。
大唐固然不是九百年后生产力高度发达的大明,但西域及漠北的小国却也绝不是手握美洲银矿的西班牙葡萄牙,在这样无遮无拦毫无防备的癫狂吸力之中,西域积攒了数百年的金银珠宝如流水般涌入大唐,换来了丝绸布帛茶叶瓷器等等做梦都想不到的奢侈珍品。但奢侈珍品充塞国内之时,本国财源渐渐枯竭,却隐伏着莫大的危险。
而回鹘——回鹘不过是惹怒了大唐,提前被引爆出风险而已。至于其余经济体内隐藏的大雷,那更是不知凡几——别看诸国在贸易的繁盛中洋洋得意,一旦事情稍有反覆,恐怕会落得连回鹘都不如的地步,所谓“清歌于漏舟之中”,不过如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