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局为李世民剧透玄武门(188)
某种意义上,这是封建农耕时代绝不可企及的幻梦。封建时代——即使如华夏一般中央集权书同文车同轨的封建时代,除了极少数的上层士大夫能忧国忧民心怀天下之外,大部分百姓恐怕处于昏芒无知,被分割被蒙蔽、“帝力与我何有哉”的境地里。庞大的国家被横向竖向切割为彼此漠不关心的圈层,看似是人烟广袤而无所不有,但真正能组织调动的力量恐怕只有那么一丁点而已。
这一点仅存的力量如此孱弱可怜,又如何能与被充分整合与组织的军队相比?即使仅处于工业化的初步,军事技术上并未达到碾压横扫的地步,这种充沛、旺盛,封建时代所不敢梦想的组织力,也已经提前锁定了胜局——战争毕竟是人的战争,而自古以来人类彼此征战,从来都是有组织胜于无组织,强组织胜于弱组织。当组织力的差距大到某个地步,甚至连武器的差距都无法挽回。
……想来带清应该是深有体会的。
所以,工业化与其说是技术的进步,倒不如说是组织的进步。与封闭、保守、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不同。工业经济一旦诞生,便有着最强烈的扩张欲望——完整的工业从来不是区区数个产业的光鲜,而是一整条上下勾连紧密衔接的链条,所谓“产业链”。而产业链中波及到的一切人与团体,都或主动或被动的成为被捆绑的最为紧密的共同体,休戚与共而利益相关,不能不彼此联络声息相通,化为整个社会强健的肌体。
以时兴的理论而言,相较于所谓“器物的现代化”、“制度的现代化”,最为关键者,恐怕还是组织与理念的现代化吧?
大概也正因如此,在过往数百年之中,占据优势先发国家往往并不忌讳售卖高级的技术(除非优势已经大大缩小,到了令先发者惶恐的地步),但对后发国家与殖民地在组织术上的尝试却是严防死守,甚至不惜于亲自下场打压——带英当年在印度弹压各路组织的手段,那可真是让人闻之胆寒呐。
毕竟,屠龙术总不能随意授予他人,是吧?】
当天幕娓娓说道此处,惊愕聆听的霍将军却终于忍耐不住,居然冒险向前了一步。
——大概是相隔太远而懵懵懂懂,天幕对所谓“工业组织”的讲解并未如何打动霍去病的心防,反而是那句“屠龙术”的形容,令他愕然而惊,神思竟为之一震。
什么是“屠龙术”?!
当然,在陛下面前议论什么“屠龙”,未免有点无礼;但这小小比喻中的深意,却迅即为霍将军所领悟——庄子云,朱泙漫学屠龙于支离益,殚千金之家而三年技成,蛟螭蟠龙皆应手屠之;而对于所谓新生的工业革命而言,原本庞大辽阔无边无涯的世界,臃肿淤塞累积数千年的传统与习俗,不就是盘亘前途,所必定要屠杀的那条“龙”么?数百年间工业化以小胜大而以弱胜强,竟尔将一切敌手驱逐殆尽扫灭无余,这“屠龙术”的威力,又何可计量?
如此威力的屠龙术,当然要谨慎封锁,不能再让往日的败者有意丝可趁之机。
但是——但是,如天幕所说,原本被击败、被摧毁、被封锁的华夏,居然也侥幸掌握了这新时代的屠龙术;并且,并且再三磨砺,5推陈出新,终于将这屠龙之术的威力打磨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竟尔一击中的,抵挡住了天下最为强盛的军力。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霍去病直勾勾盯着光幕,凝视着那本老旧的《民兵手册》,神思渐渐飘扬。
显然,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是军队。”他喃喃道。
皇帝啪的伸掌一拍,声音清脆响亮,好似净鞭一响。
“果然是朕看中的英才,果然是聪明绝伦。”皇帝出声赞叹,神色真挚诚恳,再也没有往日玩弄权术时的欲说还休,而是真正的喜悦:“不错!正是军队。”
他伸手召来光幕,长袖衣衫随风翩翩起伏,颇有迎风而舞卓然出尘的气度,而语气亦随之郑重:
“你猜的不错。以天书的解释,先发国家对这‘屠龙术’的封锁其实相当严密,严密到中原尝试了一百年,穷尽一切可能的手法救亡图存,依旧是头破血流,不得要领——说实话,也就是中原华夏文明老本实在太厚了而已,否则这样竭泽而渔不顾一切的尝试,恐怕早就是亡国灭种的下场了……但不管怎么样,百年来几代人前赴后继,居然真的让他们试出了一条屠龙术的法门!”
说到此处。连皇帝也不觉提高了声音,他注目凝视着天幕,而神色变化万端,光彩熠熠动人,仿佛心潮亦随之汹涌,不能自已——此时此刻,与其说天子是在向心爱的将军口述训示,倒不如说他是在背诵数日以前自天幕处听到的种种直指人心之宏论,尽管是再次叙述,但积累的情绪依旧起伏而汹涌,隐约中再次回到了那一日的妙悟:
“其实一言蔽之,也很简单。既然任何建立工业化组织的尝试都会立刻遭到封锁与打击,那么索性就建立一支军队——一支组织严密、上下一心,以某种先进的理念所武装的队伍,所谓妇孺可与之争道的王者之师,百姓望之如大旱之盼云霓的部队。这样的队伍将是整个社会至关重要的组织核心,顶天立地支撑要害的栋梁。于是,原本散碎、割裂、封闭的文明,将会以这支部队为蓝本而重新组织起来,从而终于跨过那道生死的界限,步入被封锁严密的工业化的界域之中。”
当然,这所谓“以部队为蓝本”组织出的工业社会,可绝没有概括的这么轻描淡写。以天幕描述的种种来看,这简直是复杂到无可言喻的社会工程——被视为榜样与蓝图的部队必须保持近乎于苛刻的圣徒式的作风,由此而能博取百姓绝对的信任,达成真正的水乳交融;另一面来讲,这支被严苛约束的部队还必须承担起最为繁重艰难的任务,那不仅仅是保家卫国的问题,还要一马当先冲在各路艰险的最前面,所谓一心同功而死不旋踵,以此而树立真正的榜样。
简单一句话,这种组织制度中,部队被视为宣扬书、播种机与宣传队,组织力核心的核心;但核心是那么好当的么?它必须与绝大部分人结成比血肉更为紧密的联系,必须得到人民毫无保留、至诚的信任,然后才能大步冲锋向前,带着整个文明去冲击那决定生死的关卡。
而要达成这种不可思议的境界,恐怕唯有上古所谓解民倒悬而放桀伐纣,百姓箪食壶浆而迎之的王者之师,可以殊几近之了。
皇帝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所以他压根不敢指望能效仿这样近乎于夸张的例子。不过,即使最上乘的境界不能奢求,他总可以学一点皮毛吧?
所以,他伸手一点,取出了那本代价昂贵的“民兵手册”。
“——如果这条以军队起步的路是可行的,那么不妨做个演练。”皇帝强自按捺心绪,语气重又变为平和:“朕的意思,是在羽林军中做个试验……”
这才是召霍去病来真正的用意了。羽林孤儿出身关中良家子,算是皇帝最为可亲可信的近卫,以此实验天幕之屠龙术,方能自如把握轻重。而如今卫青功高权重、琐务繁杂,皇帝所能随心任用的将领,也唯有一手培育的霍将军了。
不过,这件大事毕竟是至关紧要,容不得半点马虎,所以皇帝御口亲传,循循善诱解释得如此详细,正是要扫清霍去病心中所可能有的任何一丁点疑虑;不唯如此,即使开口下令之时,天子的神色也是温和轻缓,生怕主事者会有重压下的忌惮惊惧,搅动大局。
而似乎是被圣上的神色鼓励,霍将军犹豫片刻,终于轻声开口:
“……陛下,这兵之一字犹自可解,怎么前面还有个‘民’呢?书上的‘民兵’,又是何意?”
这一问出乎意料,皇帝的笑容不由微微一僵。
——他总不能向外甥承认,自己给大汉精锐拟定的最高目标,其实不过是后世普通训练的民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