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人花志(7)
谢升梦见他回到了那天初次踏入鸢首花结界时的情形。他站在苦槠树顶,看见眼前那缕白烟褪去,一个一丝|不挂的少年出现在他的面前,那少年外形修丽,只给他留了半个侧影,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东边那丛阴翳茂盛的树林之中。
他飞身跳下,循着少年的足迹穿过树林,脚下簌簌作响。日光隐隐从前方钻了出来,他拨开最后一棵挡住视线的柳树,发现地上摆放着十几颗堆成堆的蜜桃。蜜桃白里透红,表面还沾着晶莹的露水。他走上前,拿起一只,来回摸了摸。
没想到这蜜桃皮十分光洁,毛量稀少,戳上一戳,手感竟十分软糯。老虎极其讨厌吃瓜果,可他现在却迫不及待想要尝尝桃肉的鲜美滋味。
于是他捧起这颗桃,张嘴一咬——
“啊!”
只听耳畔响起一声叫喊,谢升头上立即咣咣挨了三拳。
谢升从梦中醒转,睁眼一看,发现食人花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和他一起躺在了地上,对方右脸蛋上落着一圈红红牙印,两只手掌立在胸前呈防卫姿态,眼神凌厉汹涌,泛着寒光。
第8章 第八章
宿醉让谢升头疼欲裂,他坐起身来,抬手向额头上摸去,刚一碰到脑门,他便“嘶”得一声抽气——
摸到的竟是一个大肿包。
所谓的“头疼欲裂”,有一半是因为被食人花给打的。
结合那个逼真的梦境以及少年脸上的一圈牙印,谢升懊恼自己应当是在睡梦中把对方的脸当成蜜桃咬了一口。少年吃痛惊醒,下意识揍了他几拳。
鸢室仁发髻已经散开来,一瀑黑发垂地。他捂着脸,惊怒道:“你想吃我?”
从来都是食人花吃别人,还没听说过有人胆肥到敢对食人花下嘴。谢升大概是世上头一个。
鸢室仁的震怒不止是因为谢升咬他,更在于身为食人花竟被人垂涎觊觎当成了食物,简直难堪。
谢升连忙解释:“我并非有意咬你,方才做梦梦见我在吃桃,哪里知道吃的是你……”
听见这样一番辩解,少年当然不会轻易相信,他仍用怒不可遏的目光凝视谢升,双手握成了拳,似是打算再揍他一顿。
于是谢升另辟蹊径,将自己惨兮兮的一面表露出来:“昨天你喝醉了,我将你背上了床,自己缩手缩脚打的地铺,谁知你半夜从床上滚了下来。不信你回床上瞧,那里肯定有你睡过的痕迹。”
鸢室仁站起身,搜了搜床铺,果然在枕头旁发现一支他用来束发的苦槠木簪。
“哎,你看你,明明不懂得变成人形需穿衣服,却还知道这副年纪要束发,也多亏了这根簪子作证据,否则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谢升越说越像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他抱着枕头直叹息,“夜里我把床铺让给你,身上没有被子盖,酒后寒意更甚,实在是想吃点东西暖暖身子。昨日驮你摘了桃,日有所思,所以才在夜里做了这么个吃桃的梦。”
谢升这段话不是胡乱瞎说,他专门在言语中委婉提及自己昨日为鸢室仁做的好人好事,想让对方因此心软下来。
不出所料,谢升刚说完,鸢室仁便收起凶煞的目光,换上了一副难为情的脸色:“抱歉,是我错了。我不该随便怀疑你,也不该从床上滚下来,扰你清梦。”
谢升摆摆手:“无妨,咬你一口是我的错。两人都错,便两清了。”
鸢室仁对此表示赞同,全然不知自己已被这只狡诈的大老虎唬得一愣一愣的了。
谢升见少年脸上的牙印到现在都未消,即使脸皮厚如城墙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凑上前,伸出一根手指在牙印边缘点了点:“现在还疼吗?”
“没事,咬上那一刻有些疼,现在已无明显痛感。”鸢室仁挪开谢升硬邦邦的手指,转身用法术束了发,并整理了一遍身上的衣服。
谢升在他身后说:“今天我得离开鸢首村了。”
鸢室仁点了点头。
谢升是他这辈子结识的第一个朋友,他现在心里忽然有些伤感。
谢升道:“阿仁,改日我再过来找你,别忘了你还欠我一半神界的日月辉光。”
鸢室仁转头,忽然发现谢升手上拿着一件蓝色外袍。谢升对他说:“你别总是穿同一件,会被村人笑话。这身你也拿去,可以换着穿。”
“多谢。”鸢室仁两手接过,然后拿上了昨天摘的买的各种食物。他跟上谢升的步伐:“我也该回神界了。”
两人一同走出客栈。店小二和掌柜热情地和他们道别。
然而少年却忘记隐去脸上的牙印。这种因为梦见吃桃咬伤的印记,在旁人眼中恐怕已经全然变了味儿。
店小二手握抹布靠在柜前,对着他们二人离去的方向摇头叹息:“掌柜的,看不出来啊,谢侠士竟有龙阳之好,难怪带了位模样俊美的少年郎前来投宿,一看昨夜床事就非常激烈,竟把人家的脸咬成那样,我看在眼里都害羞呢。”
掌柜则极为震惊:“本来我还想请人去问谢大侠是否婚配,若是没有,好把我女儿嫁出去。昨日蓓蓓一听谢大侠来投宿,兴奋得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没羞没躁,就差直接往人家房里冲了。”
店小二嘿嘿一笑:“掌柜的不如把女儿嫁给我,我喜欢女人。”
“我呸,蓓蓓嫁给谁都不会嫁你。”掌柜瞪他一眼,提醒他,“这件事村里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万莫要让第三个人知道。我们敬爱谢大侠,不能在他背后乱嚼舌根。”
店小二赞同道:“是,我也正有此意,放心吧掌柜的,我保证守口如瓶,绝不告诉别人。”
于是,在这一日,鸢首村内说的最多的就是这句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谢大侠有龙阳之好。”
没过两天,“谢大侠有龙阳之好”已经变成了全村人都心照不宣的事实。
如今客栈门口的高地上总会趴着一只懒洋洋的黄猫,若是仔细观察,会发现它脸上缺了一圈毛,像是被谁咬出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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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升赶回天砚山,正好轮到他抄经书为十一姐祈福,一抄就是整整三日。等他从藏经阁里出来,又因为疲倦睡了一天一夜。
醒来后,距离他十一姐婚期仅剩下两日。趁着暂无事宜,他打算前往后山练练遁地术,提升修为。就在这时,十哥谢楠突然莽撞地冲进他房中来,大喊:“谢升,补好啦,隔壁山头有食铁兽作祟,已经偷光了好几户人家的口粮,那些村民跑来天砚山向我们求助,希望我们能逮住这个盗贼。”
谢升哼了一声:“区区一只好吃懒做的食铁兽都敢来天砚山前放肆,而且还选在了十一姐大婚之前,怕是看不起我们谢氏一族。”
十哥谢楠握起拳头,怒道:“阿升,我们一同下山为他们捉住食铁兽吧。”
两人说走便走,飞至山脚下,看见了正在等候消息的山民。
“二位虎族侠士!你们可算来了,快随我们去孔望山呀。”
谢楠谢升两人在众人簇拥下来到孔望山麓。
孔望山不到百丈高,生长着许多枝繁叶茂的皂荚树,皂荚树眼下结了些薄薄嫩嫩的新荚出来,果肉尚未成熟。谢升摘一只嗅了嗅,道:“果然有食铁兽的气味。”
谢楠问他:“你察觉到什么了?”
“食铁兽生长在川蜀竹林,每天需进食多个时辰,是个好吃懒做的兽族。东海之地没有他们喜爱的竹笋,他自然得寻找一些食物代替。来到孔望山,他肯定得尝尝长在山脚的皂荚。”谢升将一半皂荚放入口中嚼了嚼,微蹙眉头,“可惜,眼下皂荚还未成熟,他只好上山另寻他法。”
谢楠眼珠一转,豁然开朗:“所以,他便将目光投向山上的居民,偷了他们的粮食?”
“我猜就是如此。”谢升将剩下的半截薄皂荚丢到一边,“另外,他的目的地想必就在这附近,否则也不会从川蜀之地跑到东海。”
一个山民开口道:“虎族侠士是说,食铁兽还在我们山上躲着?并未下山?”
谢升迎风闻着空气中的气味,确定食铁兽就在孔望山上:“不错。”
“还请侠士帮我们捉到食铁兽!”有个山民直接在谢楠谢升面前磕头跪下,痛哭流涕道,“食铁兽抢光了我家的所有余粮,但我家还有两位老人和四个孩子等着吃饭,呜呜……本就没多少口粮,全被他抢光了。”
谢升看他哭得可怜,便望向谢楠。
谢楠问弟弟:“你能自己找到食铁兽的具体方位吗?”
谢升想都不想便应道:“当然。”
谢楠又问:“那你能独自将他捉回来吗?”
“哥,你快去吧。”谢升知道他十哥要回天砚山给村民们拿粮食,抬臂向他挥手,“倘若连区区一只食铁兽都擒不住,我干脆别当老虎了。”
“若是抓不住可别回来见我。”
谢楠笑了笑,接着便招呼这群山民和他一同回去拿粮食:“山民们速速跟上,我带你们去天砚山粮仓。”
虎族只爱肉食,不吃五谷,但他们会在山上囤积一些粮食蔬菜,供接济穷人之用。
谢楠走后,谢升纵身一跃,跳到一棵皂荚树的枝头,环视四周。
云雾飘渺之中,他隐约瞧见南边的树林里有几个黑漆漆的小山洞。
“去那边看看吧。”
谢升飞了过去,没在各小山洞中察觉到鸟兽的生迹,反而在旁边的两棵灌木间看到了两只食铁兽的爪印。
他折了一枝树枝,蹲下来,朝那泥土固成的爪印捣了一捣。
是不久留下的足迹,那食铁兽一定才刚刚走远。
谢升细细观察起来。看这爪印大小,不像是超过两百五十斤的大型食铁兽,可是爪印又陷得特别深,难道这只食铁兽身上搬了一百来斤重的粮食不成?
在谢升的印象中,食铁兽懒惰成性,明明长着一副与他们虎族一般凶狠的牙齿,却偏要偷懒吃竹子。实在难以想象这只食铁兽竟然愿意驮如此重的物件。
那食铁兽大概是知道有人追踪,之后便擦去了脚印,谢升无法再循着足迹寻找。不过这难不倒他这个千年老妖,谢升现出虎身,朝食铁兽留下的爪印细细一嗅,即刻向空气中飘来相似味道的方向狂奔而去。
食铁兽行动迟缓,根本无法同谢升的速度相匹敌,不过半柱香的时间,谢升便看见四五丈之外的草丛外显现出一个黑白相间的身影。
谢升放缓步伐,紧盯食铁兽的背影,他躬起身体,虎爪走动的声响尽数被周遭的风吹草动盖过。
他四肢向下躬去,随时准备跃起——这是老虎进攻之前的动作。谢升甩甩尾巴,刚打算张牙舞爪地扑上去,就看见食铁兽身旁走来一位脊背躬垂的老人。
食铁兽缓慢挪动的身影立即停下,让这位老人坐在了他身上。
谢升往两侧斜了斜耳朵。这副情景让他想起许多天前,他也曾背着食人花在山间漫步。
他恢复人形,向食铁兽飞了过去——吊睛白额虎的模样太容易吓到老者,他必须使用人形现身。
谢升拦在食铁兽面前,高喊一声:“大胆贼人,往哪里逃。”
食铁兽当即吓得向后栽去,好在谢升早有准备,伸手扶稳了老者。
谢升抓住他圆滚滚的黑胳膊,问他:“为何偷山民的粮食?”
食铁兽另一只手伸出尖锐的指甲,想朝谢升脸上抓去,但谢升比他反应迅疾,当即使法术定住了他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