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人花志(23)
“等等。”
咏川反应迟钝,继续向前多走了一步半,突然“砰”得一声撞倒在地。
竹熊十分委屈,捂着额头坐在地上,眼睛几乎要酸痛得落下泪来。他懊恼地问:“怎么回事?”
谢楠用扇子戳了戳这扇透明的隔层:“这里也是结界。”
“我们的预想出了差错。”鸢室仁隔着衣服捂住了垂在胸口上的玉佩:“这里有两层结界,内层的结界不是为了防止村民逃跑,而是为了阻挡我们进去。”
这一会儿的功夫,身后那群蝗虫鬼魂团已经离得很近了。四人立即戒备地凝视着这片浑浊的黑雾,做好了奋勇杀敌的准备。
青绿色的蚱蜢铺天盖地地积聚成海,身躯在空中翻滚起伏,掀起一道浑浊的巨浪。
谁知,这群浩浩荡荡的蝗虫并未多看他们一眼,直接穿过这层结界飞走了。
群蝗乱舞。
嗡嗡嗡——
这阵烦人的声响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而他们只能眼巴巴地干看着,进也进不去,摸也摸不着。
鸢室仁将咏川从地上扶起来,问道:“活着的蝗虫吃庄稼,死了的蝗虫吃什么?”
谢升盯着这扇无形的结界墙,伸出手掌劈出一道气刃,又召唤出幻影虎爪砰砰砰地猛一通。坚韧牢固的结界墙上发出了叮咚脆响,没有露出半分半厘的破绽。
他道:“什么都能吃,但现在来看,最有可能就是吃人。”
“闰元闰神还在村中,希望他们能够帮助村人抵挡一阵。”谢楠看着蝗虫浪潮滚滚远去,叹息道,“但是他们道行不深,恐怕根本应付不了如此多的鬼魂。”
就在这时,他们先前碰到的老鼠大军也围涌过来,四周杂草与花枝在老鼠的跑动中摇摆地打着颤。窸窣叽喳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些老鼠同样没有停留,有几只踩过了四人的鞋子,穿过结界跑过去了。
鸢室仁低头看着靴子表面的灰色印记:“它们也是去吃人的?”
“多半是。”谢升握着拳头,骨节咯噔响了两声,“我们必须尽快进去,百涡山神应当已经疯魔了。到时遭殃的怕是不止陆家村民,整座山的生灵都会受到波及。”
“啊!——救命啊!”
一声尖叫冲出结界。这叫声从喉咙中炸裂开来,拖曳着让人心焦的尾音。
他们都听得清楚,这是从附近民宅传来的声响。
鸢室仁忽然取出天池神玉,双手合十将它握在掌心。他闭上双眼,杏核般的眼阔平静地舒展开。他全身神力汇聚丹田,嘴中默念了一句什么口诀。
谢升抬眉。直觉让他抄起了防备之心:“阿仁,你要做什么?”
鸢室仁念完口诀,便将十指指尖对准面前那座透明结界。顷刻间,前方划出了一道金光闪闪的划痕。划痕向四周翻转着掀开,漾出一道不宽不窄的口子,刚好容得一人钻入。
鸢室仁一弯腰就穿了过去,后三人刚要合上,这道金色入口竟直接合上了。
“阿仁!”
谢升用手掌拍打起了结界高墙。
鸢室仁脸色有些诧异,大概也对迅速合起的结界感到意外。他舔舔下唇,道:“你们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回。”
“你身上还受着伤。”谢升想起先前鸢室仁满身的裂痕,以及后背上滴滴答答的粘稠血液,心里便涌起一股狂躁的情绪,“你快回来,等我想办法打开结界,我们再一起进去。”
鸢室仁摇摇头,他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指引着他前去。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升一拳砸在结界墙上,气冲冲地喘了两口粗气,之后贫民压制住所有气恼烦躁的心绪。他转身对谢楠说:“十哥,我记得我们以前学过不少土遁墙遁以及金蝉脱壳的术法。现在都试一遍吧。”
“好。”
谢楠向四周看了一圈。
四周寂寂无人,光线冷淡,连风吹的声响也全然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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鸢室仁来到村内,看到了四处慌乱逃窜的人群,还有那些作威作福的老鼠和蝗虫。鼠虫们身上沾染着血腥与死亡的气息,它们嘴上吊着血肉块,发出嘬嘬的声响。哪怕是作为一朵本该看惯了这些丑恶场景的食人花,鸢室仁此时此刻也觉得异常反胃恶心。
陆家村上空盘旋的怨气现在更加猖獗,它形成了一股倒转的黑云漩涡,趁人慌忙逃窜时,猛然旋转下落,吸走老弱妇孺,抛掷虚空,再狠狠翻卷撕碎。
比他前几个时辰遭受到的,还要那么惨烈一些。
陆家村的空气中氤氲着血腥与尸块的气息。
村落边角处的宅子被烧着了,冒着滚滚浓烟,火光代替破晓照亮了天际。火势顺着邪风蔓延,很快蔓延至整整一条街巷的民宅。
鸢室仁看到了闰元闰神的身影。一个在斩杀如何也斩杀不完的老鼠,另一个则在抱着水桶救火。两人蓬头垢面,衣衫被蝗虫撕咬得破烂不堪,活像两个在街边乞讨的小乞丐。
闰元眼尖,向两边瞟了几眼就发现了鸢室仁,他向对方小跑过来:“花神,您终于来了,快救救村子吧!”
鸢室仁神色黯黯:“我暂时救不了。”
闰元愣了愣,惊讶道:“怎么可能呢!您可是真真切切的神啊!”
“你们尽快去村门口和谢升他们汇合吧。”鸢室仁的目光对着上下两层结界扫了一圈,“这像是半个神界,但又有所不同。你们想办法找出弱点,从内外夹击,应当能破除村门口的结界。”
闰元回头望望浓郁的火光以及盘旋飞舞的蝗虫:“可这些老鼠蝗虫还在伤人——”
“相信我。”鸢室仁刚说完这句,便眼睁睁地瞧见怨气漩涡又飞速卷了一个妇人上去,他惋惜道,“在这里呆着你只能救几个人,但等你们想办法破除了结界,便能带他们撤离,到时你能救下剩余的所有人。”
闰元显然被这个理由说服了,他拉住闰深,小声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两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随即一前一后朝村门口跑去了。
老鼠和蝗虫们纷纷识趣地避开鸢室仁,就连之前妄图撕碎他身体的怨气这次也没再来找他的麻烦。少年走到了高耸入云的土地庙前,推开崭新结实的红木大门。
土地庙内的神龛和牌位重新立了起来,香炉内香火旺盛,火红的蜡烛足足燃了六十台,将整间楼阁照耀得金碧辉煌。
地上铺置着许多供人跪拜用的蒲团,鸢室仁俯下身了摸了摸,发现每只蒲团上都有一些温暖的触感,就像是刚刚才有人来朝拜过。
他看清了正前方的壁画——虎头,鹿角,熊腿,牛尾。鸢室仁眯起眼睛,隐约觉得这幅画有些不对劲。
鸢室仁眯起眼睛,对着画像思索了好一会儿,终于豁然开朗。
他想起来了。
他曾顺着怨灵的回忆看到过,这座土地庙合该是一头黑熊神的供奉之地。可是那年蝗灾肆虐,村里人没有收成,饥饿贫穷让他们渐渐失去了虔诚之心。于是,村民们不再供奉这只黑熊,而是转头供奉了百涡山上的一头老虎。
这只黑熊失去供奉后,神力眼看就要消失。
它指引着那位孝顺的达官贵人上了百涡山,并将最后的神力变为了源源不断的熊胆。
他才是陆家村的土地神。
鸢室仁站在原地,伸出一只花茎摸索到壁画的边角处,用力划下一刀,接着探进了墙内。
不一会儿,那副画着四不像的壁画便顺着墙面脱落下来。
在四不像后面贴着的那幅神像,果然是一只毛发浑黑的巨熊。
画像中的土地神姿仪雄伟,毛皮透亮,比任何黑熊都生得漂亮。
鸢室仁凝望画像渐渐出了神,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说:“花神,你来了。”
他回头看去,只见白天里那个黑衣男子正站在他身后。
这位虎妖面色晕红,衣袋随意地系在身前,似乎是喝多了酒。
“我听他们叫你花神,那我也叫你花神吧。”黑衣男子拿了一只蒲团,坐在上面,又不知从哪变出了一壶酒,一口一口地小酌起来。
鸢室仁跟他一同落了座,他看着清冽的酒水从他嘴角蜿蜒流下:“那么,我该如何称呼你?”
男子酣畅淋漓地吁了口气,显然是被手上的美酒征服了。
“我从小无依无靠,无父无母,多亏受陆家村土地神收养。他怕我长大后吓着村民,便将我放在百涡山林中,时不时前来照看我。他还给我起了个名字,叫白涡。所以,你可以唤我白涡。”
鸢室仁的眸光黯淡下来:“……白涡。”
“好在,村民再也不会受到惊吓了。”白涡轻蔑一笑,“他们熬不过今夜。再昂贵的药引子,也救不了他们。”
“为了杀死他们,你使用了损耗魂魄精元的禁术。”鸢室仁不明白究竟哪里值得白涡发笑,“可你本来就拥有让人类溃不成军的能力,对于他们来说,你根本不可战胜。”
六十台烛光将白涡的脸照得通亮,每一分脸色变化都无法逃出鸢首花神的眼睛。他看着白涡的面容浮上了一瞬失落的脸色,接着就被扭曲狠戾的表情所覆盖。
“那些以往被他们踩在脚下的畜牲们,如今都来向他们来复仇了。”白涡声音高昂起来,“我想让他们尝尝让飞禽走兽随意践踏的滋味。”
鸢室仁仍不理解:“倘若我没有猜错,今夜你加快了禁术对精元的损耗。作为使用禁术的代价,不出几日,你就会跟着这些村民一道消失。而且仅有你是魂飞魄散。”
那些村民死后都会去地府投胎,喝下孟婆汤,就算今世做下再多的恶,来生也不可能记得一分一毫。
而魂飞魄散就不同了。
白涡的魂魄将永远消失于苍茫的天地间,化为一缕清风。
连喝下孟婆汤的机会都没有。
“小花神,有一点你说错了。根本不用‘几日’。等结界消除,看到第二日的太阳,我的魂魄便会跟着阳光雨露一同消散。”白涡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他低头喝起了酒,“可我没办法。谢氏虎族来了,乐山派道士也来了,还有你……倘若你们一齐围剿我,我施展的禁术便会半途而废。早死晚死都得死,倒不如挑一个最有把握达成目的的死法。”
鸢室仁:“白涡,你的怨念太深了。”
白涡望着窗外奔腾不息的怨气,眼瞳中覆上了一层沉暗的雾面:“那时蝗灾猖狂,我在百涡山林间遇到了两位饥寒交迫的老人,便施舍了两块野猪肉,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村里的祭司。他们以为我是百涡山的神明,加之蝗灾使他们对养父的信仰消磨殆尽,村中人便开始供奉我。一来二去,我就成了百涡山神。”
白涡自嘲地笑笑:“那时我可以感知到百涡山上任何一个生灵的痛苦。这些生灵中当然也包括我的养父,他被覆住双眼,困住手足,在石洞中不见光明,整日与孤独为伍,甚至每天都会被狼心狗肺的村民挖出内脏。”
听到这里,鸢室仁神色哀伤,将目光别到了一边去。
“那些可都是他曾疼爱过的子民啊……”白涡复又喝起了酒,“养父拒绝了我的施救。然而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时他对村民的放纵,便是日后村民荼毒百涡山生灵的因由。”
鬼哭狼嚎声从神庙外幽幽响了起来。
白涡听在耳中,只觉得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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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白涡创造的内结界边际。
“花神说我们须得找出结界弱点,内外夹击,才可攻破。”闰元向外面的两人一熊招手,“这个结界的弱点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