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人花志(16)
陆夫人一听这位少年是神仙,目光忽地发出精光,她赶紧应道:“有,有!”她将面前的屋门推开,对剩余几人道,“这间屋子就是我家相公的居室,你们先让他与你们聊聊。我先带神仙去卧榻休息。”
谢升本想跟去,却被谢楠拉住了。谢楠在他耳畔道:“花神现在需要暂闭五感调养神识,你跟去也是无济于事,徒增烦扰。”
谢升这才作罢,只好在心里干着急,对着少年的背影望眼欲穿。
他与众人一同踏入陆月鸣的卧房。
床头靠着一名脸色蜡黄的男人,想必这位就是陆月鸣了。
摔断了腿的陆月鸣弯着嘴角强颜欢笑,眼里流露出愉悦和痛苦交织的神情:“道长们,你们终于来了。”
“我来帮你看看。”闰深把随身背着的药箱放在床边的小方几上,掀开陆月鸣的被子,俯身对着那条断腿细细观察了一番。
“你这是怎么摔的?说说当时的情形。”
陆月鸣舔舔干涩的嘴唇,面色哀惋:“那日我在友人家喝酒。突然闯进来一只白纹老虎,我逃跑时太过匆忙,一跤摔在台阶上……我倒还算幸运,可惜友人现在已经进了老虎的肚子,怕是已经化为粪土了。”
闰深在他的断腿上摸了摸,欣慰道:“你这伤并无大碍,骨头虽裂了条缝,但若细心调养,三月后就可与常人无异。我给你开几瓶药酒,到时早晚涂一回。”
陆月鸣不胜感激,面颊与鼻子微微颤抖,眼看落下眼泪:“多谢道长。”
谢升问:“你们这里是从何日起出现了野兽之患?”
陆月鸣回想片刻,答得不太确定:“野兽之患……应该已经出现半年有余,但是半月前陆家村外的野兽才愈发猖狂起来,几乎每日都会捉走一两个人吃掉。”
“可有报官?”
“当然报过了官!县令派来了三个侍卫,不到半天就全被虎豹拖走吃了。之后官府就再未派人前来调查此事。”
谢楠心中困惑:“如此目中无人的野兽倒是头一次见。”
食铁兽咏川早在进门前就变成了人形,他问道:“我看今日你们全村都大门紧闭,是不是今日还未发生过野兽吃人的事情?”
“听我内子说,村里今天确实没有动静。”
谢升知晓咏川问这句话是何用意。他在心里稍稍计划了一番:“野兽总要出现,那么我们便可守株待兔。”
话音刚落,那边的陆夫人突然尖叫一声,哭喊着跑来,她步伐紊乱,几乎就摔在门框上。
“救、救命!一只黑熊破窗而入,把神仙……把神仙抓走了!”
第18章 第十八章
“什么?!”
谢升当即绕开踉跄跑来的陆夫人,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出房间。他循着鸢室仁留下的气味飞入一间屋子,里面果然空无一人。
这间屋子不大不小,两丈见方,其中摆着一些百姓日常用的布匹杂物。如今这些布匹杂物零零散散倒落一地,床铺上还沾着一层泥土星子。
唯一一扇窗子大开,那窗户各处抹头断了个彻底,两侧墙面翻裂,遍布利爪划痕,一看便知方才被野兽攀爬过。
谢升翻窗跃到屋外,悬空搜寻黑熊逃窜的身影。可惜,这头黑熊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知道有人会追来,它还隐去了自己与鸢室仁身上的味道,没有留下丝毫足迹。
其余人随后涌入。
咏川在房间里嗅了一嗅,说:“这里没有妖怪的气息。”
闰元与闰深二人握着各自长剑,警惕地环视四周,过了一会儿,他们也道:“不是妖怪,倘若是妖,我们手上的剑早该响了。”
谢楠则上前查探窗户上的爪痕,他蹲在地上摸了摸木屑及开裂的墙面,从中取出几根毛发:“但确实是一只黑熊所为,看这抓痕深浅……他攀进来时似乎在克制自己的力气,可惜还是把窗户撑破了。”
谢升走到床榻前掀开尚有余温的被褥,土渍噗噗落了下来。那被褥被他气势汹汹的动作翻了一整面。一朵山野小花从里面掉出来,几瓣花叶被□□得凄惨。
咏川一眼就认出这是他们来时路上谢升摘给鸢室仁的野花。
由于受到惊吓,陆夫人的双腿仍然打着战栗,她扒在门边,只将上半身探了出来,心有余悸地朝那大开的窗子望望。
她吞了口唾沫,颤声问:“是妖、妖,或不是,有什么区别?”
“没有修成神识,却掳走了花神,懂得克制力气不发出声响,掩藏住了自己和阿仁的气味,就这么在我们的眼皮底下逃跑了。”谢升心里恼火烦躁,却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分析,“这头熊恐怕别有目的。要么是受人驯化受人指使,要么正处于修成神识的边缘。”
陆夫人被这一番话说得晕头转向:“那……它会不会吃了神仙?”
“您看我家弟弟现在如此镇定,就该知道区区一头熊的牙齿奈何不了神灵。”谢楠拿着他的折扇,将扇骨在右手虎口上敲了一敲,“夫人,当时黑熊闯入时具体是怎样的情况?”
陆夫人向那扇破败的窗户看:“我让神仙在这里歇息,之后转身将门关上了,还没走几步,忽然听见房间里传来几声奇怪的响动,我以为神仙还有什么吩咐,便又回去敲了敲门。谁知里面没人出声。我就、我就着急了,推门一看,正好看见一头黑熊叼着神仙顺窗户爬了出去,它还凶狠地回头瞥我一眼。”
“后来呢?”谢升连忙问,“你有没有看清它向哪个方向逃跑了?”
“哎,当时我害怕得不敢动弹,全身上下像被抽空了气力,控制不住瘫倒在地。”陆夫人懊丧起来,“都怪我,若非我胆小怕事,就能早点向你们呼救,神仙也许就能从熊掌中救回来了。”
谢升垂头拂着那床被褥:“罢了,夫人畏惧是人之常情,无需自责。”
“我还是不明白,它一头熊抓走一个神仙是为了什么。”闰元将长剑插|入剑鞘,来回打量眼前的七零八落的房间,忿忿道:“不能吃,难道干看着?”
“这个村子实在蹊跷。”谢楠弹落了沾在手指上的木屑,立在窗前,仰头望向灰暗阴沉的天空,“一群本不该食人的老虎黑熊,却都不约而同地聚在一起吃起了人,这次居然还掳走了花神。”
咏川提议:“不知道村子里有没有供奉土地神,我们可以向土地神打听情况。”
说到土地神,陆夫人面露难色:“我们以前的确供奉了土地神,然而不论我们怎么上香上多少香,土地神都没有为我们除去吃人的野兽……”
谢升敛神:“之后你们就不再供奉了?”
“之后……我们村长便带人将土地神庙砸了,直到现在都没有再供奉过香火。”
闰元瞪圆眼睛,难以置信道:“你们怎能砸了土地庙!”
闰深拽拽他的袖子:“师兄,注意仪态。”
闰元咳嗽两声,正了正色,斥责道,“你们这样做,无疑是在将村子往死路上逼。神灵不降罪于你们已经算是仁慈,又怎能再受到庇佑??”
陆夫人并不接受这个说法:“可是,即使我们没砸土地庙的时候,神灵也没有庇佑我们。这种毫无用处的土地庙,我们留着它做什么?”
“你们——”小道士闰元气结,顿在原地默不作声,头上那顶绣着八卦眼的平冠跟着晃了一晃。
“罢了师兄。”闰深上前一步,走到谢升谢楠身边来,“两位虎族侠士,晚辈还有一事相问。”
谢升手上捏着那几片又蜷又皱的花瓣,心里恨不得将那只黑熊碎尸万段。饶是心中焦躁,嘴上也得显得平心静气:“说吧。”
“我们师兄弟二人道行浅,起初看到你们周身兽族气味环绕,便以为你们四人全是兽族,但后来晚辈听各位一直称那位被抓走的神仙为‘花神’,心中这才了然,原来那位少年是花不是兽。不知这位神仙,是什么花的花神?”
听见这个问题,周围一圈人的目光悉数落在了谢升身上。
“是啊。”谢楠也疑惑道,“连我都不清楚他究竟是株什么花。”
谢升手心渐渐出了一层薄汗,他咽了口唾沫,喉结细微滚动。
“他……原身是株食人花。”
说完,周围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食人”俨然已经成为这个村子的禁语。
“神仙是,食、食人花……?”陆夫人这些天里遭受到了诸多惊吓,如今她的脸都已经被吓得几近扭曲。
“竟是一株食人花。”谢楠眼中诧异之色一闪而过,“难怪先前你把他当成了妖花。”
“还食人花。”咏川不温不火地说:“看他那副朱唇皓齿的瘦弱模样,别人不吃他就不错了。”
闰元与闰深对视一眼,显然也是吃惊不已。
“我回去看看我家老陆。”陆夫人向后退了两步,朝门外走去,“别到时候那头黑熊中途折返,将老陆叼去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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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熊将昏迷中的少年放进一处狭窄的洞穴,又用草垛将它堵上。这里崇山峻岭,到处都是人或兽挖空的山洞。譬如,离这里不远的一座山洞里,藏着它的几只熊崽。
那几只熊崽活泼好动,在山洞里来回奔跑,互相打闹,但由于都是可怜的熊瞎子,它们不敢轻易走出洞穴,只能等待母亲归来。
这时,它们嗅到了母亲的气味。
这头魁梧的黑熊没有返回藏匿熊崽的位置,而是下到半山坡的湖中捉捕鱼虾。
它和它的孩子们都饿了。
黑熊在湖中轻松抓到了几条鲤鱼,它吞入口中,看那神色,竟有一种“食之无味”的感觉。
大概是吃多了鲜嫩滑腻的人|肉,这几条扎嘴的鱼已经无法再满足它的胃口。
吞咽完鱼虾,它叼起了几条摆着尾巴的鲤鱼原路返回。
这头母熊体型巨大,走路时略显迟缓。
“呃呜……”
就在这时,它听见了一阵令它心惊肉跳等声音。
黑熊忽然甩掉口中的鲤鱼,朝声音来处跑去。跑得近了,竟看见它的几只熊崽攀在它刚刚离开的洞穴外,不知深浅地向漆黑洞穴中张望。
其中那只靠得最近的熊崽,被一条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藤蔓勾住了双腿。
藤条布满荆棘,像根长了倒刺的麻绳,迅速沿着脚底板向熊崽身上延伸、环绕……并且——
不断收紧。
熊崽喉中的呜咽声逐渐变小,到最后已经听不清了,它两眼颤颤着翻白,脸颊充血,全身抽搐起来。如同蛇吃食物时的模样,将猎物勒紧,直至死亡。
母熊哀嚎一声,巨大的身形掀起一阵疾风。它朝孩子们扑了过去。
然而却有更多的藤条从洞穴门口的草垛里蜿蜒爬出。那些疾驶而来的藤条看似窄细,实则坚硬有力。不一会儿,母熊的手足也被圈住了。在藤条的牵制下,这头母熊竟然动弹不得,只能任它摆布。
一道道藤条盘旋于四周,环绕在它们身上,一圈又一圈,勒紧。荆棘割破了黑熊厚实的皮肉,尖刺上沾染着腥臭的血水。天空中一时间乌云密布,阴风怒号,黑压压的云朵中激起一片骇人的闪电——
数道寒光从天垂落,向这些藤条劈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