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人花志(22)
几十户人家却只有一头熊,如何分配倒成了难题。熊胆自然是好,但不能当饭吃;熊掌最有嚼头,可又不顶饱。不论是什么方案,总有人不同意。商量来商量去,便到了落日的光景,众人决定将黑熊关在这一处的石屋里,一切琐事都等明日再议。
第二日陆家村里来了位达官贵人,那贵人说:自己家财万贯,可家里的老父亲重病盲了双眼,如何医治都治不好,好不容易请到一位神医,那神医却说须得日食三只熊胆。熊胆是有价无市的药材,药店仅剩的几只已经被他悉数买下,但数量远远不够。因此他登上这座走兽遍野的百涡山,想要碰碰运气。
村民一听要熊胆,自然想起了昨日擒到的那头黑熊。村长派人将熊胆取出,重金卖给了那位贵客,再将钱均分给各户人家。
众人得了钱自然是高兴,乐得忘了处理那头黑熊的尸体。第二日,奇迹发生了,那头黑熊又活了过来。
最重要的是,它长出了一只新的熊胆。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陆家村的村民将它困在石屋内,封闭住了窗与门,还用麻布遮住了它原本就看不清多少色彩的双目,让它孤零零地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角落,强迫它变成一个盛放药材的器皿。
每日都会有人拿着一只弯刀,切入它的腰腹,利落熟练地剜出一只熊胆,卖给那位孝顺的达官贵人。
村民们每日给它送上一碗猪吃的陈糠烂菜,就当是长出胆囊的养分。
它的身体就像是一只聚宝盆,养活了身处蝗灾中陆家村数十户村民。
新的熊胆源源不断地长了出来,它日复一日地遭受着生生剖开腹腔的痛苦。
它被蒙着双眼,在黑洞洞的石屋中不知昼夜交替。
可它似乎从未想过要逃跑。
丧失了自由与光明的它为了忍受无边孤寂,伸出手爪在石墙上挠下一道又一道的印记。
指甲的勾划声无比刺耳,但这让它心宁神静。这样刺耳的响声,仿佛成为了它每日活下来的意义。
它从未在绝望中发出嘶吼,但有时会悄无声息地哭泣,那顶麻布眼罩被泪水浸湿,又被它的体热烤干。
几度干湿之后,它的眼睛彻底瞎了。
但无论瞎不瞎,都会被人戏称为熊瞎子,它捂着腹部的伤口,感受着伤口在迅速愈合,胆囊肆无忌惮地重生。
不知多少天以后,那达官贵人终于不再上山。
他的父亲病故了。
可熬过蝗灾的村民却没有将黑熊放归山林,他们尝到了贩售熊胆的甜头:不用耕种便能囤积千百石的粮草,不用劳作便能安居乐业、吃穿不愁。
出人意料的是,之后没过几日,这只黑熊便呆在暗无天日的石屋里死去了。
它死去时没有发出一声呜咽,静悄悄的,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人们没有将它的麻布眼罩拿下,即使这眼罩已经在它头上戴了许多个月。
他们随地挖了个土坑,将它埋了起来。
然而不劳而获的甜头在心里愈扩愈大,他们不再满足于只掏取一只熊的熊胆,于是又捉了几只熊一同关在笼子里,妄图再养许多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熊胆容器,让它们做村子的聚宝盆。
此番却没有那么好运。他们取了熊胆后,这些黑熊很快便死去了。
村民们当然不会罢手,尽管这座山上的黑熊很快被猎杀得没了影踪,他们还是找到了新的出路。
杀死耕地的牛,取出它们胆囊中的结块;杀死凶猛的老虎,制作虎骨。若山上的走兽实在杀完了,便到山下去找梅花鹿,锯断它们的幼角。村人们拿着这些细小的鹿茸,心想倘若村子周围有麝出没就好了,在他们这儿,麝香的价格比鹿茸不知高出多少倍。
一开始他们为了保证新鲜,会把整个鹿头切下来,后来像是良心大发了,每只鹿只锯下来一半茸,锯完了还会给他们上金创药,让它们好生养伤。
“等到来年,还能再锯第二次。”陆家村的猎户说,“这样才能像那头黑熊一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他们继续供奉着百涡山神,也继续在这座山的走兽身上寻取珍贵的药引。陆家村在取用药引子这一行做大了,渐渐有了一些抓药制药卖药的经验。陆家村美名远播四方,村外人纷纷夸赞他们是一座悬壶济世的村庄。他们每次贩售的大批药引,都会被被天府各处的达官贵人哄抢一空。
不知从何时起,百涡山神的画像上多了两只鹿角,过了不多久,又多了一对熊掌,连粗圆的尾巴都变成了黄牛尾似的模样。
“这才是我们供奉的神仙。”鬼迷心窍的陆家村民说,“百涡山神为我们带来了无数珍宝,让我们渡过了食不果腹的难关,如今,它带领着我们陆家村走向显赫,我们已经拥有了悬壶济世的美名。”
只可惜好景不长。
半年多前,他们村子开始出现野兽之患。起初是有人莫名消失,后来则是有村民亲眼看到同村人被豺狼虎豹叼走,最后则演变成一天总有那么一两个村人要被吃掉。
尤其是老弱妇孺,最容易遭毒手。她们没有反抗能力,野兽捉起来最是轻松。
这些狡诈凶狠的野兽像是爱上了咀嚼人|肉的滋味,也爱上了报复的滋味。它们将吃完的人骨头吐在村门口,有时甚至还会挑衅似地附上一件沾血的衣服。
“药引子”们头脑聪慧活络起来,与村民们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精通狩猎的村人竟无法再在百涡山上寻找到走兽的踪影。他们知道不能坐以待毙,在最初他们会三五成群地上山打猎,想为亲人和村民报仇。
可他们什么也找不到,那一村子狩猎的本领,像是一夜之间尽数荒废了。
继续有村人在丧生。这让他们感到无奈又绝望。他们整日惶惶不安,在惊恐与哀痛中挣扎的陆家村民,终于气势汹汹地涌入了土地庙,将百涡山神的供奉及牌位砸了个精光。
“空吃供奉!这百涡山神不要也罢!”
“这供果我们不如留着自己吃!”
“我们自己就能庇佑自己!”
村民汹涌而来,又愤愤离去。
画面最终在滚落的瓜果与摔成两半的神龛上定格。
回忆幻境就此停止。
四人从幻境的高空中缓缓落下,周围的日光渐渐偃旗息鼓,天色暗淡下来。
鸢室仁沉思片刻,道:“我总觉得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在幻境中显露,但又想不起来了……”
说完将脖子上的玉佩扯出来含在口中,红绳荡在了脸颊上。
谢升知道此番一场回忆幻境让他损耗了许多灵力,他拍拍鸢室仁的肩头,安慰道:“怨念本身极为复杂,而你当时又遭怨气重伤,记不起来也算正常。那些遗漏的琐事等以后再说,这些回忆已经足够我们了解陆家村野兽之患……我没想到这里的村民如此贪得无厌。”
“弟弟你忘了么,‘贪婪’牢牢黏在神识外层,像馋食与怠惰一样,都是神识最普通不过的缺憾。”谢楠道倒看得开,“凡是总有利弊。这些缺憾便是获得神识的代价。”
“为何一直没有出现那个黑衣男子的身影?”咏川将手掌支撑在毛茸茸的脸上,“他在整件事中,究竟充当的是怎样一个角色?”
谢升站在原地思考半响,道:“可能在最开始时,他看村人的庄稼被蝗虫吃了,十分同情,于是变出一只胆囊不断的黑熊来帮助陆家村渡过难关。只可惜陆家村的村民太过贪婪,他们不懂收敛的行为激怒了百涡山神。”
咏川补充说:“让百涡山神大发雷霆的应该是村民故意改造了土地庙中的画像。明明是他一直在庇佑整个村子,却被不知道哪来的鹿角熊掌牛尾分走了一杯羹。如果我是这里的神,八成也咽不下这口气,定要好好教训教训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陆家村人。”
“但是这无法解释百涡山神为何要使用禁术将神识赋予普通鸟兽。”谢楠心里依然疑惑重重,“即使失去了供奉,他完全没有必要付出魂魄消亡的代价来惩罚自己的子民。”
“我们说再多,也无法还原神的想法,不如问问阿仁。”谢升转头望了一眼正含着玉佩一言不发的少年,“阿仁,倘若是你,你会怎么做?”
“唔,我也不清楚。”鸢室仁眉心微蹙,咬着玉佩的嘴巴咕哝起来,像是含着一个苦药丸,“最起码……我不会变出一只能源源不断长出胆囊的黑毛熊赠予村民。我不会让他们品尝到不劳而获的甜头。”
谢楠摇摇扇子,点头赞同道:“花神所言极是。百涡山神的做法以及目的还有待考证,等我们寻到了他,再问上一问。”
东边天际泛了一抹浅浅的鱼肚白出来,仍顿留在空中的月亮与星辰一时间失去了光彩。
看来天快亮了。
片刻后,鸢室仁抬头望向破晓处,忽然垂落眼睑,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眸子。
悬在天际的鱼肚白逐渐消失了,空中的星月竟也一同消失不见。整个天空好似笼罩住了一层透不进光的幕布,将黑暗压在百涡山顶,阻隔了所有的生机与光明。
而不远处的陆家村上空,翻滚蒸腾的怨气向四周漫延开来,包裹住了整个村庄。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咏川低下头,看着脚边。
“吱吱吱——”
“听到了,是老鼠。”谢升眼看着四处的草丛梭梭耸动起来,“而且有许多只。”
那些已经变成鬼魂的老鼠,成群结队地涌了过去,“吱吱吱”的叫声此起彼伏,四周的每一寸草地都摇晃起来,俨然是浩浩荡荡汹涌过境的老鼠大军。
“不对,除了老鼠还有——”谢楠顺着鸢室仁的目光朝另一团黑压压的黑雾望去。
嗡嗡——
嗡嗡嗡嗡嗡——
这阵声响实在是让人难以忍受,站在这儿吹着夜风的四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是蝗虫的鬼魂。”鸢室仁的眼神严肃起来,“它们向陆家村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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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陆家村里民居众多,土地神庙原先只比其他楼房高了半层,从村外丝毫看不出差别。可眼下,土地神庙的四只檐角已然入云,绿瓦铺成的楼顶已经窜到了天上去。
土地神庙拔地而起,如同一根长势迅猛的箭竹,直通云霄。高耸入云的土地庙顶灰沉沉地隆着一片怨气。至于顶处发生了什么,谁也看不清晰。
四人使纵云之术飞到村外,蝗虫老鼠此刻尚未赶到,但回头望去,仍然能在大半里之外看到乌压压一团黑雾,正嗡嗡嗡地袭来。
“情势不妙。我们必须尽快通知村民撤离村庄。”谢升抬头观察那座土地庙四周环绕的飘渺云烟,“四周被下了结界。”
谢楠向空中甩出折扇,扇柄如箭矢一般腾得飞到了云霄之中,接着在某一处忽然“啪”得弹回。
他飞跃而起,一手接住了纸扇,另一手背在身后,抬头凝望头顶:“此处明明是没有阻隔的夜空,却好似撞到了无形之物。看来确实被下了结界。”
鸢室仁问:“既然陆家村身处结界之中,那么他们能撤离到哪去?”
听着身后的嗡嗡虫鸣越来越近,谢升道:“能走一步是一步,我们先进陆家村。”
谢升走在最前,其余三人紧跟在后。前面两三步就是陆家村大门,眼看就要踏入,谢升忽然停住了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