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罪推定(21)
谌意指尖轻轻敲着桌面,望着闻途暗自咬牙。
法庭上只有证据,没有真相。司法工作人员不是神,没人能回到案发现场去查验事实,因此法庭只能通过一个个证据形成的证据链来还原案情。
认定被告有罪,法定由公诉方承担举证责任,列举证据、证明案件事实,必须达到‘排除合理怀疑’的标准,即95%的证明程度。
辩护人提出正当防卫,属于新提出事实,辩护人可以为之举证,但考虑到律师取证比司法机关取证难度更大,所以辩护人对于新事实的证明标准只需要简单举证,达到约30%的合理怀疑程度即可。[1]
审判长说:“公诉人对此条证据还有无质证意见?”
“有,辩护人提出的反驳意见不属于合理怀疑,更像一种诡辩。”
谌意又靠回椅子,毫不迟疑地还击:“退一步说,辩护人提到的短暂眩晕、行动迟缓、木僵反应,都使被害人停止了侵害,‘短暂’确实没有具体数值衡量,但三十秒足够被告人逃离街角,此时紧迫性已经消失,被告的刺扎举动只能归于假想防卫。”
在场人员都能感觉到庭内的硝云弹雨,控辩双方势如水火,完全不给对方留余地。
闻途镇定地回应:“从是否有逃跑机会来判断紧迫性并不恰当,正当防卫是让我们勇于和不法侵害反抗,而不是怂恿我们面对侵害只能逃跑,判断侵害的停止应从侵害人的角度出发,然而关贺是否晕倒在这里是存疑的,况且我们站在上帝视角,当然清楚时间只有三十秒,然而代入防卫人的心理,在紧张的心境下,要求防卫人的主观认识和客观事实完全一致,本就不切实际。”
“好了。”审判长见双方重点偏移,立即控场,“控辩双方仅针对证据发表质证意见,其他的意见留到法庭辩论环节,下面进行下一个证据的质证……”
审判长及时控制住局面,随后安排证人江涵出庭对质。整个质询过程较为顺利,法庭调查结束时已达中午,审判长组织暂时休庭。
闻途和林歆一去了法院附近吃午饭,林歆一跟他说:“哥,您上午发挥得特别好,但是我感觉在庭审过程中,审判长好像更偏向公诉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闻途答:“法官有一定的自由裁量权,难免会对案件代入主观判断,但法官是中立的立场,我们不用担心,不过,上午的辩护确实比较艰难。”
林歆一说:“是的,谌检很厉害,质证的辩论可以说是临场发挥,他每句话都能回击到要点上。”
“事已至此,我们只能背水一战。”闻途轻笑了一下开口,“选择了无罪辩护,就一定要坚守到底。”
回到法院,距离下午的开庭还有段时间,他们在庭外转了一会儿,随后去了洗手间。
正在洗手台前洗手,手机突然响了起来,闻途接下:“喂,妈。”
听筒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儿子,现在在忙吗?”
“在等下午开庭。”闻途关闭水龙头,“怎么了?”
他走出洗手间,驻足在门外的墙边,突然,一个颀长的身影出现在余光里。
闻途下意识望过去,随即目光一滞。
谌意侧对着他,站在洗手间旁边的吸烟区,悠闲倚在门框上,正往口袋里摸着什么。
电话那头的母亲说:“你二叔今天和我通电话,他要和二婶离婚了,现在在争孩子抚养权,还有他下的房产不想分出去,闹得不可开交。”
距离仅三四米远,谌意摸出了烟盒,乌黑的眼瞳一转,侧目和他相视,眉宇间是倦懒和随性。
只简单掠一眼,闻途快速扭头,回应电话那边:“然后呢?”
“他想知道怎么才能争到抚养权,还有那房产证上没写你二婶的名字,算不算个人财产。”
“孩子满八岁了,要考虑孩子的意愿,房子如果是婚后购买的,理论上是夫妻共同财产,房产证上的名字不重要,建议他找个专做离婚纠纷的律师。”
灯光把谌意侧脸镀上一层暖白的边,闻途的视线无处搁置,他看了一会儿地面,又不自觉朝上,望向那双藏在西装裤下笔直修长的腿。
“他就是想找你打离婚官司,问你能不能开个亲情价。”
再往上,他看到谌意骨节分明的手指,两根并拢着探入烟盒,指骨处依稀可见青色血管。
探入,深入,烟盒口子被他的指节撑开了一些,又看似随意地搅了几下,最后不急不慢夹出一支烟。
明明是很寻常的动作,闻途却感觉呼吸燥了几分,咽了一口唾沫才对母亲说:“我是做刑事案件的。”
“这不一样吗?”
谌意漫不经心把烟盒揣回口袋,似乎知道闻途在看着他,也不着急摸打火机。
“一个刑事,一个民事,是不同的领域,你直接说我做不了,或者你让他给我打电话,我告诉他。”
“那好吧。”
挂电话,再抬头时,谌意已经走到他面前。
他迎面注视着谌意的眼睛,心跳不由分说地加快。
谌意没说话,眸子眯了一下,眼底有什么情绪在滋生。
随后他抬起夹烟的右手,递到闻途眼前。
闻途垂眼皮看下去,看他手白得像是剔透的玉,手背上的青筋蜿蜒,强劲有力,血液涌动着,近乎和闻途的心跳同频。
他又咽了口唾沫,原本以为谌意是递烟给他,刚想说不抽,却听见对方问:“想舔吗。”
“……啊?”闻途脑袋空了一瞬,怔愣了好几秒,四下打量庆幸没人。
谌意挑了挑眉,眼中带着一抹戏谑:“闻律师刚才盯着我的手咽了两次唾沫,我还以为您想舔呢。”
闻途:“……”
轻佻的话配上礼貌的措辞,有种离奇的违和感。
谌意说话的时候,声音很冷,似乎不带任何暧昧之情,闻途自动把这句话理解为故意膈应他,一种出于恨意和恶趣味的羞辱。
直到谌意把手收回去,将烟头含进嘴里,闻途才冷静地回答:“谌检总是喜欢在证据和证明目的之间,建立一些无中生有的关联。”
谌意侧过脸,嘴唇咬着烟,低笑了一声,随后拿出打火机把烟点燃。
“庭审还没结束,我们要保持距离,先告辞。”闻途说。
他转身想走,身后的谌意突然出声:“闻途。”
闻途脚步一顿。
谌意垂着眼皮没看他,指间的烟抖了抖,青灰落进烟槽里:“你打算和我避嫌到什么时候,一审判决书下来的那天?”
闻途僵在原地没动,嗅到一股清凉的薄荷味,不同于其他难闻的烟草味。
法院空旷无人的走廊里,脚步声落地可闻,他察觉到谌意在朝他靠近。
谌意在背后站定,从后往前凑到他耳旁,放低音量说了一句话,嗓音里的磁性粒子直窜进闻途耳根。
闻途手指蜷缩起来,喉咙像被扼住似的,呼吸变得滞涩。
半晌他回过头,眉梢微动:“这就是你折磨我的方式吗?”
谌意没说话,凝望着闻途的眼睛,缥缈的白烟从他双唇间弥散开,他冶艳的五官和烟融在一起。
烟雾喷洒到了闻途的脸上,闻途下意识闭目,额前的发丝飘动了几下,那沁凉的薄荷烟味像雾气一样漫进鼻腔。
烟散尽,他轻颤着睫毛睁眼,而后听到谌意开口:“是,闻律师不是说过会奉陪么。”
“……”闻途淡定说,“要是想玩,我陪你玩就是了,不过你要提前和我约时间。”
“哥,我好了。”恰巧这时,林歆一从洗手间出来,她注意到谌意也在,下意识缩了一下脖子。
“谌检。”林歆一朝他问好,然后站到闻途身侧。
闻途收敛了一下表情,看着谌意说:“下周我有别的案子要开庭,还有很多工语阎乄作安排,不一定有空,麻烦您至少提前一天电话联系我,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