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不要出声(9)
霍少德险些被安全带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意识有一秒的模糊,而后迅速回神,立刻踉跄下车就向前狂奔追去,连糊住眼睛的血都来不及擦。他此刻无暇细想,自己究竟是因为不能失去一个复仇的棋子,亦或是在追逐那个即将消失的身影。
银色车尾在视野中迅速缩小,绝望伴着铁锈味在口中蔓延……
就在银车左转消失的一刻,一辆早早掩藏在左岔路的空皮卡突然刹车失灵,已然呼啸着从坡上冲下,势如千钧,霎那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上了才猛拐过去的捷豹。
先是陡然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霍少德诧异地抬头。
眼睁睁看着银车像一片落叶轻飘飘地飞了出去,顺着坡砸了几个来回又翻滚回了岔路口。
而那个没来得及系好安全带的人被直接从窗口甩了出去,腹部重重撞上一棵千年老树,枯黄树叶都撞得纷纷抖落,被登时喷出的一口血染得鲜红。
霍少德心跳都被慑得停了,拔腿奔过去。
“卜然!卜然!”电话那头攥着手机的江名仁快疯了,看着卫星图上那个不再移位的小红点,心神俱颤,肝胆欲裂,几乎将“霍少德”三个字嚼碎了和血吞下去。钟秦则一脸苍白地坐在江名仁身侧,与江名仁交握的手指被握得咯咯作响也浑然不觉痛……
不详的黑烟从底朝天的银车车头滚滚冒出,霍少德只瞥了眼车里的人,径直跑去卜然身边,扶起他咳得撕心裂肺的身体,仓促检查伤势。
卜然一把拽下黑布,眼睛登时被正午强光刺激得泪流满面,角膜疼得像有人在用砂纸来回磨锉,视野几乎一片反光到模糊的惨白,连大致轮廓只能看个勉强。
见状一双带着血腥味的大手立刻捂住了他的眼睛,被他啪地反握住:“救他们,我跟你走。”
霍少德不语,望了眼道路尽头正疾驰过来的吉普车——Akon的人比江名仁手下先一步过来了,就算他不救那两人,卜然也得跟他走。
见霍少德不答应,卜然强行撑起一口气愤然推开他,脚步摇晃地向魏行舟的方向走去,惶恐地喊着:“哥,哥?”
“我在!”
“我在……”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卜然无暇理会电话中那道焦急担忧的回应,跪在地上拼尽全力把变形的车门拽开,额头青筋暴起冷汗涔涔,本就苍白的面色已经虚弱到透明,看上去随时要晕倒:“哥你能动吗?抓住我。”
被完全忽略的江名仁眼圈通红地听着,捏着手机,紧抿着唇沉默。
魏行舟模糊的视线里映出卜然身上泼墨似的片片血迹,神志恢复了些清明,咬牙费力扭身用左手摸了很久,拧巴着戳开安全带,紧接着整个肩臂被一股大力往外拖拽出去,剧痛下冷汗瞬间湿透全身。
卜然见魏行舟出来了,一边咳血擦泪改去拖司机,拖到一半,也被那个原本打算袖手旁观的男人用不容拒绝的力气强行扶到一旁,然后霍少德把司机也拽了出来,和魏行舟一起摆到一个安全的位置,防止汽车爆炸波及。
做完这一切,霍少德居高临下地看着明明自己一身血,却还强撑着跪在魏行舟身边嘘寒问暖的卜然,不悦地走过去:“走了。”
魏行舟立刻虚弱地勾住了卜然的衣角:“不行……”
——不能跟他回去。卜然的身份已经彻底暴露了,回去之后再逃出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可是,茫然四顾,又有什么办法呢……
卜然蓦地闭上眼,颤抖着缓缓吐出一口气,仿佛借此将满腔的恐惧吐了出去,再睁眼时神色不带半分阴霾,仿佛并不是要回到囚禁他的牢笼,只不过暂时去远处旅个行而已。
他勉力直起身,漆黑发梢遮住了微蹙的眉心,琥珀色的眼瞳浅到似乎与阳光融为一色,漾出一捧淡淡的笑意:“我不会有事的,去去就回。哥你照顾好自己。”
然后他便被那个人打横抱起,方才牵强蓄满的力气一下子泄了底,身子彻底软了下去。
他将脸埋进霍少德胸膛,颤栗着压抑住深而沉重的闷咳,藏起口中不断溢出的鲜血不让魏行舟看见。
头顶男人的目光愈发阴沉而不悦,转身前深深凝了一眼地上不甘地瞪着他的魏行舟,然后抱着卜然大步往奔驰走,没走两步就迎上了两个满身狼狈挂彩的Akon手下,于是跳上他们的车,在刺骨的北风中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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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七千多字,后半程写得巨爽,几乎是全新的。接下来的几章都跟修文前细节差别比较大,整体走向是不变的~
下章是副cp主场,加了不少互动和细节,也捎带介绍介绍卜然身世。
第六章 伪使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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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使人死之后,有上天堂或下地狱之分的话,那江名仁自认绝不会是上去的那个。
但换成家人则不行,他十指浴血,却拼了命想造出天梯,渡自己唯一的弟弟无论活着或死去,都要享无上愉乐。
所以在那个气温低到百年罕见的寒冷冬季,也是他弟弟江然彻底更名叫卜然的第一年,他只身上五台山,在黛螺顶一千〇八十级台阶上三步一跪、九步一叩,任灰尘钻进纤白的衣袖里,零落成泥的雪染湿两条裤腿,最后终于跪在垂眉菩萨殿前,一边笑一边无声痛哭。
路过的大师傅发现了他,看他流血的掌心与破烂的膝头。
彼时江家那场大劫刚刚尘埃落定,他满身孽债,目光阴冷,神态癫狂宛若痴人,端地一身年轻筋肉却折磨得形销骨立,叫人不落忍。
大师傅叹声阿弥陀佛,双手合十:随缘而至,施主所求,心诚则灵。
不够,远远不够。江名仁起身:“弟子还望能为仙山添砖加瓦,捐鼎敬香,求师傅赐缘。”
筑鼎之时,大师傅问其欲在鼎身铸刻何人名讳,由其享万家借火之福。
有的人刻自己,刻家人,刻氏族,恨不得将祖宗八辈千秋万代都挤进去,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江名仁却只刻一人——卜然。
世上已无江然,江然早在那场变故中随二老一起去了,只有幼时受重伤导致自小体弱多病的卜然。他早就下定决心,要暗中护佑弟弟一世平安。
他为卜然精心挑选了一对不孕不育的丁克知识分子夫妇,签署了堪称苛刻的领养协议,又安排了书香门第、友好礼让的邻居和邻家哥哥,可真当那个一直乐颠颠儿坠在他屁股后面,一见他就跑来抱大腿的小不点,转眼就在魏行舟身后雏鸟似的粘着,脆生生叫魏行舟“哥哥”时,他承认他嫉妒了,嫉妒到快要失去理智。
凭什么让我的江然叫你哥?
弟弟是我的,你是假的——你的身份是我给的,家庭是我给的,前途未来都是我许的,凭什么,凭什么,你居然抢走我的弟弟?
于是攀达将与江然差不多大的小男孩送到他面前时,他也有片刻失了神。
钟秦有一双和江然相似的琥珀色眸子,就连鼻梁上的红痣位置都一模一样。
这颗红痣太过显眼,放在一张秀气干净的男孩子脸上,如红梅点雪,总会无端生出丝妩媚,初见便让人过目难忘。因而为了卜然的安全,早在将人交给卜易生前,他便已让医生给卜然将痣干干净净地点去了。
“叫哥哥。”攀达拍了拍小孩的肩,这是他二伯邻居家的野小孩,爹不疼娘不要的,正好他回村时撞见,招招手就捡走了,爹娘看到了都懒得问半句。
小孩还有些怯怯的,面黄肌瘦,大眼睛警惕地看着江名仁,没开口。
“小江总,我看这孩子跟你有缘,你放到身边也有个念想。”攀达是跟他父亲一路过来的老人,在变故中还救了他们家一把。江然更换身份的部分事宜由攀达亲手操持,所以也是除他外唯一知情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江名仁夹着烟的手有些发抖。
“……钟秦。”
“阿秦,以后叫我哥哥,我是你唯一的家人了。”
——阿然,叫我哥哥,我是你唯一的家人了。这是他永远不能宣之于口的剖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