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不要出声(18)
他决心绝不再给自己找任何麻烦。
然后,他在当晚,就从海边捡了个人回来。
天黑后无灯的海滩上游客寥寥无几,那娃娃脸的小青年喝得醉醺醺的,左脚拌右脚,周围一群本地男人大声哄笑着,半扶半扛着人往守滩小屋里带。
“Lin! What'cha doing!”卜然隔着人群高声怒喝,满脸烦躁地推开挡路的人,举起手机向周围一圈示意他正准备报警,将人一把搂了过来骂骂咧咧地往宾馆走。
被赐名Lin的小青年醒来后默认了这个称呼,抱着卜然的大腿哭爹喊娘叫老乡,泪汪汪地黏在他屁股后面,狗皮膏药似的踹都踹不走。
卜然睡到日上三竿,他也跟着睡;卜然去海滩晒一天太阳,他也跟着晒;卜然去便利店买饭团,他都狗腿至极地夸好吃。
那副水汪汪的大眼睛小狗一样跟着他,成年礼刚过的脸蛋上满满都是胶原蛋白,身为土生土长的泰国华裔,居然英语和泰语都说得像个偷渡客,卜然对他好了一次,他就毫无防备掏心掏肺,把家底儿都抖出来了。
听到那句“虽然这个镇是温沙(镇长)的,但好在整个市都是我家在管”时,卜然原地转了个圈把对准Lin屁股的腿默默放下了。
“我离家出走了,身上没钱,但是等我被抓回去之后,你在当地随便找个警局报我名字,肯定有人翻倍还你钱的。在此之前,求你行行好,收留我几天吧。”
嘶——小太子来民间体验生活,他这个平民为什么要闲得蛋疼掺和进来。
小镇上有很多白皮肤的外国人,总是骑着辆拉风的摩托,后面坐着个瘦瘦小小的泰国姑娘。
起初卜然还以为这里婚姻自由,结果被Lin告诉,那些女人是白人的“泰国老婆”——老婆,但仅限泰国期间。白天当翻译当导游,晚上陪游戏陪睡觉,主打的就是一个“一对一个性化全天候”服务。
“我我我!你要是想的话,我给你当老……”小青年高高举手自告奋勇,最后一个字在卜然阴森森的眼神中咕咚吞了回去。
卜然又开始头疼,怀疑自己的低血压已经被转成了高血压,正考虑要不要再换个城市的时候,小青年又出事儿了。
他捡回来的人,继承了他的事业,化身二道贩子,在海边又捡了个人回来。
那天他在海边晒太阳,一不小心又睡着了,醒来时沙滩上只剩他俩。Lin赤脚坐在沙滩椅边守着他,那双水晶葡萄似的眸子里往常闪烁的熠熠光彩尽数被黑夜吸走了,出神地盯着涨潮的海面,整个人似乎在翻涌的回忆里一点点黯淡下去,见不到一点生龙活虎的少年气。
卜然刚要问什么,突然听到一艘靠岸搁浅的渔船上有什么东西扑通落水,隐约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
Lin瞬间炸毛起跳,撇下卜然顾头不顾腚地藏在一张收起的遮阳伞后面,谨慎地暗中观察。
从船上翻下来的那个人摔在了正在涨潮的沙滩上。
他吃力地爬起来,单手捂着脖子,向有人的地方踉踉跄跄走去,没两步就跌倒了,再爬起。
如此反复数次,终于一头歪在沙子里不动了。
卜然这才试探走近。
从沙子里挖出了一张俊逸的亚裔面孔,眉眼轮廓在皎洁月虹下深邃得动人,破破烂烂的黑色衬衫湿漉漉地紧贴着嶙峋起伏的肌肉,成熟男性荷尔蒙几乎要从刀刻般的胸肌沟里溢出扑个满脸。
这样一副用日复一日变态般的极度自律堆砌起来的好身材,一看就非富即贵。
秉持着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少管一事多活一年的朴素理念,卜然默默对着那张脸心动了两秒,然后准备报警。
“别报警先别报警!你看这是枪击擦伤,脖子上还有勒痕,他这伤都不太对劲。”Lin拦住了卜然,他懂,从哥哥们那里耳濡目染的,这种伤都很可能见不得人:“我们先把他带回去吧。”
卜然沉默地双手抱臂。
“你看,我长得好看,你捡我不亏;他长得这么好看,我捡他也不亏。”Lin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呸,是你捡他,你捡他也不亏。”
“他一看就是华人,就当老乡帮个忙呗,咱们不管他的话,这么泡下去会死的。”
“他的花销最后算我头上。”
“哎……海水泡伤口得多疼呀。”
行吧,救条人命不亏。
卜然认命地把人往肩上扛。自从出院后,他看上去更像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病秧子,可奈何这回撺掇捡人的是个比他还矮的小瘦子,苦力只能自己干。
这男人沉得很,体格肌肉密度太高,压得卜然差点跪地上。
他让小朋友往男人支棱着的手里绑了个空啤酒瓶,假装同伴喝醉,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擦着夜市的边儿挪回了民宿。
民宿的老板娘是个风华正茂的姑娘,给卜然成功推销了四套泰国乳胶床具,对这位年轻俊俏的小金主几乎有求必应,听说需要医药箱,二话没说就送了来,还热心提出要搭把手,被卜然从门缝里礼貌谢绝了。
卜然和Lin仔细地检查,才发现这人的脖子被什么细细的东西勒出了三四圈血痕,粉红的皮肉翻出来又被海水泡得发白,看着怪瘆人的。好在Lin帮人处理伤口有经验,把人烙饼似的翻了两次面,仔细做好了消毒上药,还老神在在地给了个“外伤居多但死不了人”的专业鉴定。
他那边忙着,卜然则在脱下来的衣服堆里翻来找去,除了一盒泡水的富山春居什么都没发现。
“哇哦。”Lin那边从开始脱那人衣服时就感叹个没完,现在不知看到了什么,接连爆发了三声“啧啧啧”。
卜然好奇地过去瞧,就见那男人全身上下或是绽开的刀伤枪伤,或是紫红的击打伤。Lin的手刚离开那人左侧胸口,那处被贴了块防水创可贴。
那处胸口,更准确说是,乳头。
“这有什么奇怪的,防凸点很好用,我也常用。”卜然目光在胸腹肌饱满的线条上逡巡了两圈,然后屏息绷了绷自己那层薄薄的腹肌,讪讪收回眼睛。
Lin则捧着胸口拧死眉心,以一种“怎么办不忍心告诉他”的心痛表情,看着纯洁的卜然一脸正气地掏出盒创可贴递给他,示意他待会儿给大兄弟另一边乳头也粘上。
“难道真是我这些年过得太黄暴了吗……”Lin开始反思自己。
卜然从箱底刨出了地摊上买的绿底黄花宽松大衬衫和肥裤衩,又从自己那堆药里挑出消炎退烧和止疼的,攒了一把准备给人塞嘴里。
可这男人像受过什么训练似的,嘴巴就像无缝的蚌壳,无意识中依旧抿得死紧,怎么折腾都一声不吭。
“哥,大哥,大帅哥,您张张嘴。”Lin忙活半天,托着沉甸甸大脑袋的手累得哆哆嗦嗦地抖,在空调屋里累出一身汗。
“您怕苦是怎么的?药再苦能有命苦?”
“二师弟,我是你大师兄,这是师傅的仙丹,不会害你的。”
“不喜欢行二的话,你做大我做小,我们一起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亏他还能说对几个成语,不对,用得驴唇不对马嘴……
卜然被念得头疼,叹了口气,俯下身轻声道:“吃药,救你命的药。”
他正要掐下颌硬掰这人的嘴,只见男人紧蹙的眉头倏地一跳,然后牙关一松,干裂出血的嘴唇竟然分开了一条缝。
大大小小的药片一口气呼噜呼噜全塞进去,Lin喂水的动作慢了一步,药丸就已经被生往下咽完了。
折腾到后半夜,Lin挨不住回房去睡了,卜然稍微拧暗了台灯,也觉有些疲惫。
许是因为屋里有一个陌生人,他这一觉睡得格外不安稳,总觉得昏暗中有人在窥伺他。那双藏在暗处的眼瞳,深得像雪山上睥睨寒冬的野狼,专注地凝视着猎物的一举一动。
突然,黑暗完全降临,卜然窒息般猛吸一口气从噩梦中惊醒,察觉不知为何灯灭了,立刻扑到床头摸索台灯开关,却冷不防摸到了一只筋骨分明的手,吓得全身汗毛倒数,冷汗顺着额角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