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不要出声(44)
然而这女人就是专程道谢来的,拉着钟秦的手泪眼汪汪话家常,描述攀达是如何怀念卜然小时候云云,最后那笔钱对她们娘俩是多么重要,孩子有了钱就能出国留学逃离毒窝等等。
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攀达还希望她转告卜然今后务必行事小心,尤其碰到江名仁相关的事情,绝不可再像对他一样心慈手软,菩萨心肠在这种局势下活不长命的……
难道这真是件如此简单的事情?见女人感情真挚得没有半点作假,钟秦直到最后也将信将疑,但还是老老实实扮演着江然的角色,替卜然珍而重之地收下了不知装着什么的小礼盒,看大小重量似乎是把钥匙,心想过后再转交给卜然。
谈了快有半小时,外面敲门提醒说“有人来了”,她才停止哭泣,最后握了握钟秦的手,叮嘱道:“好好保护自己。”
所谓的来人正是江名仁,以及霍少德,这俩货一上午都全身心沉浸在谈生意里,等察觉卜然和钟秦失踪已经是快午饭时候的事了。
他们一路心急火燎,恨不得抽自己十几二十个巴掌,谈什么鬼生意,居然疏忽到最重要的人的安危都没顾上。然而等他们顺着定位赶到郊外独栋别墅群时,钟秦和卜然已经自己大摇大摆站着走出来了。
卜然两手插兜,胳膊肘夹着半瓶矿泉水,口袋里方方鼓鼓似乎揣着个盒子,钟秦看上去稍微狼狈一点,手上却拎着两大袋子沉甸甸的缅甸土特产……
江名仁看着钟秦额头上的创可贴,面色阴沉,布满冷汗的手摸向钟秦脖颈,确认似的一遍遍捏着那个温润的项圈,终于松出一口气,将人揽进怀里揉了揉头,低声在耳边呢喃了一句:“我来晚了。”
钟秦立刻摇头:“没有。”
“还有没有需要我处理的?”江名仁望向二楼窗户后影影绰绰的人影,但逆着光无法看清究竟是谁,钟秦也随他一同望去,辨认出了站在最前面的两个人。
攀达的妻子正领着孩子站在窗前送别,身后是此行帮他们找到“江然”的兄弟。
这时有人在背后拍了拍孩子的肩,越过孩子指向下面的钟秦。但他在看到卜然的瞬间突然“咦”了一声,眉头高高挑起,手指犹疑地蜷了一下,含糊地指在二人中间,贴在孩子耳边低声道:“是的,江然就是那个对忘恩负义见死不救的江名仁来说,最重要的人。”
痛苦的仇恨痉挛扭曲着爬满了孩子懵懂的脸,他从口袋里掏出了早就准备好的枪,双手攥紧咬牙扣动扳机,强大的后坐力使枪托重重砸在肋骨上,疼得他眼泪都蹦出来了。他没有勇气再补第二枪了,只能在母亲震惊惶恐的目光中踉跄着推开人群逃走。
江名仁和钟秦那时正巧望向窗口,同时辨认出了枪口贴近玻璃的形状,瞳孔瞬间急剧放大,前者只来得及将钟秦向后拽了一小步。
中枪的瞬间是感觉不到痛的,身体只是感觉被推了一下,然后才察觉到一阵奇怪的麻痹感从伤口涌向全身。
心跳骤然加快,江名仁惊慌失措的脸在眼前放大,血色从这个男人脸上顷刻退尽了。
这是他第二次看到江名仁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
这次是为了他。
钟秦扭头看向卜然,看到霍少德正环着卜然向二楼视野盲区跑去,无意识松了一口气。
他被江名仁抱起,耳畔听着男人混乱的心跳声,轻声安慰着:“没事的,哥哥,肯定没事的……”意识在灼烧的剧烈疼痛中迅速远去,带他坠入了充满安全感的梦里。
江名仁再也顾不得其他,向霍少德快速喊了句“照顾他”,抱起钟秦钻进车里,驶往最近的医院。
凭这开枪的手法和准头,以及楼上此刻惊慌失措大呼小叫的动静,霍少德判断这一枪是个别人临时起意,暂时没有后续危险,迅速指挥自己的车子开过来,也驶离了别墅区。
终于安全之后,霍少德才放开护住卜然的手,将人从身上抱开。
卜然对他的存在一点反应都没有,歪向另一侧闭目养神,没有任何交谈的意愿。
霍少德心下黯然,叹了口气,两手交握感受着指尖残留的体温,放轻了声调:“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今天上午刚好在和江名仁谈生意,听到你出事就赶紧一起过来了,所以没顾上想太多。”
霍少德小心翼翼地解释自己出现的原因,生怕卜然再见到自己不高兴。
果然,卜然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给他。
霍少德没让失望沮丧的情绪太过流露出来,继续温柔地笑着说:“等把你平安送回家我就走,不会纠缠的。”
卜然这才轻轻嗯了一声。
到了江宅门口,霍少德快步绕过来给卜然开门。
察觉到有冷风拂面的卜然缓缓睁开眼,神情中恢复一丝清明,迈出车子时左手向什么都没有的空气中扶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插进口袋。他转过身冷冷瞥着霍少德的车子,眉头紧锁不悦极了。
霍少德知道这是催他走的意思,想多看两眼都不行,苦笑着坐回了车里。
后视镜中的卜然越缩越小,不知下一次见面要到什么时候了……霍少德长叹一口气,烦躁地拽了拽领结,摸了支烟叼在嘴里。
司机瞥了一眼后视镜,递过去自己的打火机。
“不用,在戒了。”霍少德淡淡地说,咬着烟嘴里的爆珠,感受着柑橘苦涩的香气在口中蔓延。
初春时节,万物复苏,连鸟叫声都清丽了不少,到处一片生机盎然之相。
这时救护车那格格不入的尖锐吼叫声由远及近,与他们迅速擦肩而过。
霍少德疑惑地回头看去:这山上除了江家还有别人吗?立刻命令司机掉头加速,紧紧跟在疾驰的救护车后面。
救护车刚停稳立刻跑下来两个医护人员,问唯一埋头坐在门口的年轻人:“谁叫的救护车?病人在哪?”
那人却没动弹也没回答。
霍少德风一样从后面冲出来,将已经昏迷的卜然从地上抱起跑向救护车。这时侧颊碰到了卜然的额头,才发现温度已经烫得惊人,是相贴都能感觉到灼痛的程度了。
为什么,为什么没早点发现卜然的异样……
可是,他与卜然又何至于生分到这种地步?
回来的车程有四十几分钟,就算病成了这样,也非要强撑到他离开了才自己叫救护车。在他面前连一分脆弱都不肯展现,半点依赖都不再赊予了……
霍少德一颗心被揉得粉碎。
医生摘下卜然的口罩,观察病人紫绀的面色和青白的嘴唇,动作迅速地扒开病人裹得层层叠叠的衣服,惊讶地看到了像气球一样鼓起的半边胸口,初步检查后立刻联络医院通知胸外科准备手术室。
霍少德心下一沉,打电话给江名仁,快速说明了情况。
那边江名仁才刚把钟秦送进手术室,听完霍少德的描述只觉整个人被重重撞了一下,掐了自己一把镇定下来,快速说道:“你们要去的医院有卜然一直以来的主治大夫郑恒,我来联系他。手术需要家属签字,你马上联系卜易生。卜然那边我不方便直接出面,有任何进度随时同步,在此之前,卜然暂时交给你了……”
目睹过丛林里霍少德用命护住卜然的那一幕,他知道至少霍少德对卜然的感情是真的,情急之下,把卜然交给他比其他人更安全。
联络好郑大夫,挂掉电话,江名仁剩下的事情,就只有听天由命的干等。
溅了血的镜片后双目一片赤红,他抬头定定看着手术室前那盏渗人的红灯,整个身躯陷进背光的冰冷角落里,萧索凌厉的身形如一把染满寒霜的利剑。
他一身空荡荡无牵挂,所热衷所追求的就是掌控一切的感觉,要往上爬,要把更多的权力握在手里,要一览众山小的快意恩仇。选择了这条路,就注定要承受相应的风险。
直至这一刻,他依旧不后悔这个抉择,但却忽然有些迷茫了。
卜然和钟秦同时躺在手术室里,他本人为何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
他让卜然从小躲起来,兄弟分离十几年不相认,究竟有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