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不要出声(53)
同居的日子就这样奇妙地开始了。
与卜然相关的物品像蚂蚁搬家一样渐渐填充起每一处空白。
屋里铺上了毛茸茸的地毯,茶几上24小时放着洗净的水果和零食,抱枕和毛毯拥挤到一直掉在地上。新鲜的食材开始堆满冰箱,红白玫瑰点缀出生机勃勃的角落。
用来睡觉吃饭的屋子有了家的味道,拖鞋旁边摆上了新拖鞋,牙刷旁出现了新伙伴,枕头被子碗筷成双成对,就连玄关上放的钥匙都变成了两串。
霍少德斗志高昂地研究起营养餐,买了一堆奇思妙想的小家电,洗菜神器、削皮神器、切菜神器、电动脱水机、自动绞肉机、电子称重勺、自动炒菜锅,手边是两个番茄计时器,每天专注虔诚得仿佛在炼丹,主打一个差生文具多。
当然,他最后还是回归了菜刀铁锅,谁也不想洗完碗还要多伺候一堆小家电。
好在他的食客不挑,对菜品要求的上限极高,下限也极低,有什么算什么。
其实卜然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他需要很多睡眠恢复身体。
霍少德尽量缩短去公司的时间,时刻竖起耳朵听卧室动静。卜然往往一觉刚醒,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睡眼朦胧地就能看到某男子在家也打扮得人模狗样地站在床头,俯下身来亲切投喂水果零食,并让病人透过深V领口被迫一遍遍欣赏挺拔强健的胸肌腹肌。
这时霍少德就会趁卜然对着美色犯懵的时候,把今日份的药塞给他,一堆拆好的药丸,止咳药止疼药营养药混在一起,藏着不起眼的治抑郁症的药。
药是朴落萧开的。
朴落萧的副业才是走穴讲课,搞搞科普公众号,主业是三院的正经精神科大夫,被霍少德托了两道人情请来给卜然看病,伪装成了路人偶遇。
万幸“一见如故”“再见交友”“三见交心”的剧本推进得相当顺利,除了第一次,朴落萧后来约卜然出门散步都成功了,两人见面交谈的时间越来越长,活动范围越来越广,有时是艺术展,有时是电影,有时是讲座。
后来俩人还会为了一场话剧特意开车去邻市,一走就是大半天。朴落萧带走他一个精精神神的卜然,再还回来一个累得睁不开眼的。
朴落萧说,这些都是转好的迹象,证明病人在重新燃起对生活的兴趣。
直到很久之后,当霍少德开始回过头反思这段时光,他才察觉朴落萧的心理治疗顺利到不可思议。
正如朴落萧与卜然初见后评价的:卜然很正常,正常到不正常。这是病人抗拒他人干预的表现。所以如果没有卜然的刻意配合,他们粗糙的剧本怎么可能有如此神效。
但当时的霍少德已经焦虑得走投无路,以致忽略了思维深处所察觉的那一点点异样,沉浸在卜然为他打造的充满希望的假象里。
霍少德从一开始就没考虑过放弃卜然这个选项。
他坚信,卜然变成今天这样总归是有原因的,他一定要把卜然拉回来。
他特意找到物理系朋友订最新的学术期刊,四处打听年轻人喜好,费尽心力找来一堆未完结的悬疑推理小说和连载漫画,又买来新发售的游戏。家里冰淇淋也供应充足,放在卜然触手可及的地方,但这时卜然反而不再对偷偷吃冰有执念了。
一个人的力量不够,就发动所有人。
顶着冷嘲热讽,他挨个说服了卜然身边每个人都同意与朴大夫谈话,包括卜爸卜妈、江名仁钟秦,甚至魏行舟,以及他自己。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也,所有人都下意识认为卜然的抑郁全是霍少德导致的,以他作为愤怒与心疼的发泄口。
霍少德没心力辩解,也不在乎其他人的看法,只要能帮朴落萧更好地确定卜然病因,制定最好的心理治疗方案,没什么比这更重要。
为了避免卜然闷在家胡思乱想,每天他哄着卜然出门散步,有时选在阳光明媚的午后,有时选在静影沉璧的傍晚,偶尔选在空山新雨的清晨,他们手拉手安静地走过同一片风景,或并肩伫立,不时随意讨论点什么,见证了楼下的迎春从抽芽到开花。
自亲人离世后,霍少德第一次如此努力地去搜寻生活中的美好。
他走入清晨菜市沸腾的烟火气中,闻着早餐摊散发的袅袅饭香,拎着新鲜的瓜果蔬菜,穿过车水马龙的街头巷尾,听到了风中传来的阵阵欢笑。他珍惜每一日的时光,精心调制每一顿菜肴,怜惜瓶中的脆弱鲜花,想方设法保持它们怒放的青春。
在忙忙碌碌十几年后,他第一次停下了脚步,回首留意蹉跎而过的岁月里这些无双的景色,终于看到了时间在指尖无声流逝时,为世人留下的温柔。
并渴望身旁的人也能重新看到。
在霍少德身边,卜然不知带着怎样的心态,将情人扮演得兢兢业业。
霍少德有些分不清卜然的这种行为,究竟是出于对死亡的看轻?对他的怜悯同情?以及是否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的真情实意在里面。
卜然似乎全心接纳了“男朋友”这个身份,甚至自行将之升级到“伴侣”的高度。
有一次公司出了事情,秘书带着法务部财务部风控部的几位高管拉着两箱纸质资料来家里开紧急会议,几个人挤在不算大的书房,埋在雪花一样的纸堆里,气氛沉重得空气中像压了秤砣。
卜然去客厅拿书,见茶几上摆着五个铺好茶叶的杯子,但一旁烧开的水直到放凉也没人出来动,于是重新烧了水,挨个沏好,端着敲响了书房的门。
门一开,屋里顿时按下了暂停键。
霍少德受宠若惊地立刻起身,快步上前把卜然手里的茶盘和水壶接过来。几位下属见状也赶紧针扎屁股似的站起来拿杯。
卜然皮肤苍白,穿着打眼一看就是他们老板的禁欲系纯色家居服,衣带在腰上绕完一圈打完结还能垂下来很长一截。其他高管不知道这人这么年轻就病气缠身,只觉卜然周身透着一股慵懒倦怠的劲儿,抬眸静静打量人时有种动人心魄的美,看得他们心口似被清秋干枯的落叶拂了一下。
“你们忙,有需要随时说。”卜然放下茶水就离开了。
门一关,霍少德笑了一声,低头啜了口手里的热茶,含在舌尖儿上来回细细品香。
能升到高管位置的都是人精。整栋房子暖到出汗的温度,开会时尽量压低的声音,客厅电视上停留的游戏界面,书房里随处摊开的学术期刊和草稿纸,加之他们老板方才殷切小心的姿态,种种细节堆在一起,不用介绍,卜然的身份、以及家里谁是话事者的地位似乎不言而喻。
他们把所有的震惊都藏在心里,全默默记住了卜然这个人,不出三天,董事长夫人的事迹就能传遍公司每一个茶水间。
卜然不仅对霍少德的人不隐瞒,连对自己的普通朋友也坦诚得过分。
卜然在学校里人缘很好,光靠职业级的温柔笑容就能招蜂引蝶,再加上学习好脾气好,上门探望的人虽不算络绎不绝,也算得上隔三差五。
同组师姐从辅导员处听说卜然病了,代表同门拎着大包小包上门看望,同时转达了大家对年轻劳动力回来搬砖的强烈渴望。
卜然对着正端来水果的霍少德,一开口介绍:“这是我爱人,霍少德。这是我苏师姐。”
“咳!咳咳……”苏师姐面对英俊绅士、但年纪竟然比自己还大、却成为同门小师弟同性爱人的男人,接近140的智商干烧到冒烟,诹出来一句强自淡定的寒暄:“师,师弟夫好。”
霍少德被这句此生未敢想过的陌生称呼,叫得直接愣在当场。
卜然捂着胸口笑倒在沙发上。
苏思雯是个很能聊的人,跟卜然从拉帕利斯讨论到堂吉诃德,从二维铁基超导体讨论到非常规高Tc超导性,突然跳跃到同组师弟的水热合成反应釜竟然被一屁股攮裂与15年前校门口修建地铁站的相关性,最后又回到讨论西西弗斯和唐璜。
苏思雯说什么,卜然就接什么,霍少德陪听得头昏脑涨,听到物理学的部分,不只觉得自己是个文盲,甚至怀疑自己听不懂中文。
那两人聊了一下午,霍少德最后叫车送小姑娘回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