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不要出声(64)
是的,一定很乖。
苏思雯看着霍少德的笑容哽了一下,加快了语速:“如果你叫师弟帮忙,大部分时候他都会认真考虑之后笑着答应你,给你一种,他一定会守承诺的可靠感。师弟笑起来很好看对不对?总让人忍不住盯着他的眼睛看,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师弟的嘴唇也很红,粉嘟嘟的红……”
苏思雯精心挑选出蒙着欢乐滤镜的回忆,讲述着那个霍少德没见过的卜然,讲卜然命克真空泵,赶上哪个泵哪个就泄露,两次都买了新的,于是被其他实验室拉去给用了快十年的老泵挨个“开光”,最后成功让学院换了一批新货;讲有个师兄在公共浴室挂浴帘时不小心蹬翻凳子,被卜然误当作自杀,喊来了整个楼层的人帮忙按住师兄,导致师兄穿着磨到半透加破洞走光也舍不得丢的低腰三角裤“寻死觅活”的事迹传遍大江南北,于是卜然不得不答应过年帮师兄盯实验室作为补偿……
苏思雯讲到这里,唇角提起又慢慢落下,鼻头酸得难受,凌乱的发丝抹去了最后一丝笑意。
“你还很年轻。”霍少德尝试安慰小姑娘:“以后还会遇到很多人。”
“说得好像你很老一样。”苏思雯翻了个白眼,没有半点被拆穿心思的窘迫:“你不就比我们大五六岁……不对,现在看起来像大十多岁的了。”
这人都好意思跟年轻貌美小姑娘抢男人了,她当然好意思承认自己的暗恋。苏思雯重新背好书包,走之前转向霍少德:“我知道人应该往前看,你别这样劝我,我也不这样劝你,时间会抹平一切,但抹不掉当下……所以,如果他回来了,请转告我一声。”
霍少德点了下头,嘱咐司机送小姑娘回家,自己一会儿打车回去。
雨继续悄悄地下,落在伞面寂静无声。
码头上铺天盖地的火药味与焦浓味早已被冲刷殆尽,黑水汇成溪流流淌在脚边。无家可归的灰老鼠炸着打湿的毛四处乱窜却找不到一处可躲雨的墙角。
记得那天傍晚的雨很大,比现在要大得多。
四面八方皆是一片混乱。
残余的爆炸声、不绝的坍塌声、水枪的喷射声在前,尖锐的警笛声、嘈杂的议论声在后。
暴雨也压不住冲天的火光,他与江名仁呆立在火场前愣怔到失语,与折返后哭天呛地的女人形成鲜明对比。
“我孩子在里面!孩子在里面没出来!消防员您救救我孩子……”
孟娴又踉跄跑来抓江名仁的衣袖,腿软得往下跪,眼神恍惚找不到焦距:“你救救然然,再救他一次!然然还在里面,他最后还叫我们快走,让我们有多远走多……”
江名仁突然恶狠狠捂住了孟娴的嘴,掐着孟娴肩膀的手青筋直露,让她回过神来。他双眼通红爆满血丝,压低的声音嘶哑至极:“闭嘴,把卜然最后两句话忘掉知道吗?他是被绑架来的,最后的话只是要和你们断绝关系而已,明不明白!”
孟娴如梦惊醒,懵懂却确信地点头,不再出声。
尾随江名仁和霍少德赶来的刑警已经接管了现场,绑架者和几个保镖从火场边缘被先后抬出来,送去医院就近救治,竟全都捡回了半条命,一醒来就开始狗咬狗,大骂赵万晟引爆炸弹。
也有个别人提出,可能是人质引爆的炸弹。
就是绑架案里那个唯一失踪了的受害者。
天上牛毛细雨下个不停,地下搜救工作也一刻未停。无数双雨靴昼夜不停进出那片土地,24小时过去了,黄金72小时也过去了,接着一小时一小时地等,最后一周一周地也熬过去了。私人搜救团队换了一批又一批,在残垣断壁中继续毫无希望地寻找蛛丝马迹。
江名仁终于第一次公开承认卜然是他的亲弟弟,大声“发飙”让警察给个公道,凭什么绑架犯在医院好吃好喝伺候着,被绑架的小孩却下落未卜。
“欺负我弟弟失踪了说不了话吗!脏水往一个没办法说话的人身上泼!他一个老老实实的大学生,才刚做完手术出院一个月啊,他没了一半肺,路都走不远,被他们绑来这里拷住了手,你们居然污蔑他杀人!”
说是失踪,但所有人都知道意味着什么。
江名仁满脸涨红,字字泣血,眼泪从裂开的眼角往下淌:“炸弹是赵万晟买的,引爆器是赵万晟攥在手里,引爆按钮的指纹是赵万晟的,你们居然,居然还……我就问一个问题,我弟弟在哪?把我弟弟还回来!”
跑来工地做笔录的警察再次悻悻而归,钟秦送完客却找不到江名仁人了,霍少德站在吊车旁边,指了指集装箱后面一个无人的角落。
方才还演得以假乱真的江名仁正站在那里,撑着墙的手上拿着眼镜,另一只手捂着脸,脊背被无形的重力压得越弯越低,整个人抖若筛糠。钟秦眼眶一红,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上前把人搂进了怀里。
几方势力拉扯四个月,赵万晟最终被判了死缓,但不得减刑假释。
可是那个人,始终没有回来。
工地几乎成了霍少德的家,苦守着最后一丝侥幸,像于寒冬中抱着最后一根潮湿的柴火,没人忍心夺走它。
但如今,连这里都要开发了……
最后一次,霍少德沿着海岸线慢慢走,听浪声驱赶他回家。
“你迷路了吗?”背后有一个疑惑的少年音响起。
霍少德回头,一恍惚,黑伞偏移,雨打湿了肩头。他现在除了少年鼻梁上那颗红色的小痣,什么都看不到。
“你迷路了吗?”少年又重复了一遍,走上前。
他光着脚,脖子里却挂着一双洁白的巴黎世家加绒运动鞋,看上去对它们宝贝得紧。
“你的鞋!”霍少德突然激动地弯腰抓住少年的鞋子:“鞋是哪来的?这是谁的?谁给你的吗!”
少年警惕后仰,双手夺回鞋子:“我捡的。”
霍少德仔细观察这双鞋。那时候卜然住进他家,几乎什么行李都没有,所有东西都要新置办,有天他做完家务闲来无事就给这双新鞋系了个复杂的鞋带。
他此刻的表情似痴似癫又似恐惧到极点,立刻放手示意自己无害,拼命克制语气:“小朋友你在哪里捡到鞋子的?哪天捡的?还捡到别的了吗?”
少年记得很清楚:“爆炸那天在海里捡的,鞋顺着水飘到我家门口,我捡到就是我的!”
“是,是,是你的……”霍少德欣喜若狂,漆黑的眸底燃烧着冰蓝火焰,再次望向波涛汹涌的海面,透支的希望充盈到几乎从胸腔里溢出来。
这说明什么?说明至少在主动脱下鞋的那一刻,卜然还是有意识的,无论是在跳海前,或是跳海后脱的。
陆地上一直毫无收获,他们也推测过卜然掉进海里的可能性,所以只要流域内海警通知发现了无名尸体,霍少德都会第一时间赶过去,反复在认领现场做心理建设,再一次次感谢上天仁慈。
而此时此刻,他从未如此真实地感受到命运的眷顾。
尽管他无法想象卜然凭那具身体如何在海里坚持下去,也不敢稍微去想卜然肚子里的东西到了何种情况,但仅凭今天的发现,他就又有充分的理由说服自己找下去。
霍少德立刻给江名仁打电话,一脚深一脚浅地向路边走,拦下出租车向公寓驶去。
时隔半年,他第一次有勇气回到这里。
将沾满灰黑的外套和脏鞋脱在门外,用手帕擦净掌心,一身干净地缓缓推开家门。
一切还保持着那天他们一起出门的样子。
茶几上的砂糖橘变成了石头一样的橘子干,熟过头的苹果香气飘散在整间屋子里,又抵不过厨房飘来的阵阵腥臭——他才记起,原本那天晚上打算给卜然做三虾面,提前剥好了两百多只小虾放在冷藏室。
沙发背上,卜然匆忙换下来的睡衣凌乱地搭着,桌角的空零食袋也没有随手扔进垃圾桶。
经过近一月的朝夕相处,霍少德总算看明白了,卜然爱干净,是爱把自己收拾干净,对于家里的脏乱能做到字面意义上的视而不见,随处刨个窝就能睡,最多每天睡觉前收拾一次卫生。